十三張信牌,這個消息足以欣喜。
而后面那句允許販米夾帶私貨,那就足以加上“若狂”兩字了。
一抓就死、一放就亂,自來如此。
劉鈺太清楚幕府開了這一道小門的意義了。
十六年前,新井白石搞正德新令之前,是沒有貿易信牌的,只是控制了一下貿易量,先到先得。
只控制官面的貿易總量,船來多少隨便。
于是,海商們就利用這樣的機會。
官面份額雖然就那么多,但是私下里的走私和私人交易卻管不住。
日本的商人也會選擇走私交易,私下交易的數量往往是官方規定的貿易額的數倍。
只要開一個小口子,就能撕扯開一道大門。
這不是能力的問題,而是商人逐利的本性,日本商人也是商人。
甚至于十六年前,甚至有海商跑到了小倉和馬關去走私。
要不是日本人真的開了炮,恐怕都能跑到瀨戶內海去。
幕府這邊允許他運米的時候加一些私貨。幕府官方不收,商人會收,日本的商人當然也樂于賺錢,只是之前管的太嚴格而已。
唯一的問題就是回去的時候可能會空船,因為除了銅,劉鈺想不出日本還有什么大宗的可以賺錢的貨物。
大順普通民眾的消費能力很有限,而日本也沒有什么太有特色的東西,雖說少賺一點,但只要量大,當無問題。
大順的米,運到日本肯定是賺不到什么錢的,而且大順這邊也不允許大規模出口糧食。
只能嘗試著去泰國那邊買米了,據說價格很低,也就兩三錢銀子一石。
心中已經盤算出了日后攜帶私貨貿易的計劃,想著日本的這一次大饑荒至少也得兩三年才能平息,這兩三年的時間應該足以撕開一個大口子了。
又和幕府將軍交流了幾句,這一次“參覲”就算是結束了。
之后的幾天,他就在史世用的陪同下,在江戶城轉了轉,大致詢問了一下物價情況,把所見所聞都記錄好,便要回去。
臨走的時候,劉鈺再一次囑咐了史世用。
“平成兄,記住我的話。非是讓你做死間的,也不是讓你來看倭人軍備的。這毫無意義。只要多搜集一些倭人對我朝的態度、以及一些僭越的言論。記在心里,萬萬不要記在紙上。”
“是,我記下了。守常兄且放心。”
史世用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里住多久,眼看劉鈺要走,短時間內大順這邊也不太可能再有人來,心里一陣郁悶。
江戶城里也有一些華人,但多數都是明末大亂的時候逃亡到這里的。
短短八十年時間,史世用和這些人的后代已經格格不入,雖然這些人的后代還會說漢語,但是對大順的態度、對正統的理解、世界觀等等,都有著巨大的差異。
江戶城的日子,史世用過的有些孤單。想著這種孤單的日子還要熬上一陣,只好最后沖著劉鈺拱拱手,心道:也不知何時才能返回故土?劉大人的話,當記在心里,留著性命,將來才有大用。
劉鈺等人回到長崎的時候,已經是農歷的正月。
正是一年一度荷蘭商館的館長去參江戶的日子,雙方在長崎打了一個照面,也不知道這些荷蘭人會不會編排自己。
他是知道,荷蘭人為了能和日本人貿易,甚至編造過“荷蘭國砸基督像”的故事。毫無底線的敵人,最是可怕。
看著前往江戶的荷蘭人,劉鈺心里有些擔憂。荷蘭人應該會覺察到自己在長崎的崛起,使絆子幾乎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會用什么招數,只能見招拆招了。
在長崎領取了貿易信牌,長崎奉行傳達了一下允許劉鈺販米夾帶一些私貨的事之后,最后檢查了一下劉鈺攜帶的物品。
看著粘貼著動植物標本的小冊子,日本人也不認得里面用作記錄的漢語拼音,也沒看出來用蔥汁姜汁畫在白紙上的地圖,予以放行。
把米都換成了銀子的船隊終于開始返航,出了日本,船隊里的人都放松下來。
“大人,數年之內,咱們再也不用來這地方了吧?”
陳青海用炭火烤著自己繪制的一些圖和記錄,詢問了一句。
“不會了,下次再來的時候,便是逼其開國的時候了。”
“大人以為,對倭人用兵,需要多少人?”
“七八千足以。”
劉鈺給出了一個很便宜的數字,估摸著軍費也就三四百萬兩的銀子就夠了。
這幾個人跟著他走了一趟江戶,見識到江戶城里烏壓壓的武士,雖然訓練水平不足,但是人數著實不少。
想著日本怎么也是一個大國,人口也有千萬,覺得七八千人是否有些托大?
見這幾人沒有過于輕敵,劉鈺笑道:“你們呀,雖然不輕敵是好事,但卻一直沒想明白一件事。倭人有個最大的弱點,那就是幕府。”
“保日本還是保幕府?你是幕府將軍,你怎么選?幕府把自己的旗本和直屬們拉出來和我們戰個痛快,然后為那些大名騰出江戶城?”
“遇到這樣的事,便想想趙宋南渡之后的卑微,想想永昌年間‘聯虜平寇’的破事。”
悄悄灌輸著統治階級無恥的思想,卻說的極為隱晦。
陳青海雖還未同化,卻對劉鈺的這個說法很贊同。
把手里烤出字跡的紙張小心放好,又問道:“如大人所言,倭人不足為慮。但是卻不能不考慮荷蘭人。若是我們攻倭,只怕荷蘭人悄然相助倭人,助其編練新軍、改革海軍。”
這的確是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并非無解。
“一步快,步步快。幕府體制,注定不行。幕府放權于大名,則幕府亡;幕府不放權,則搞不成。至于荷蘭人,或許是個麻煩,但問題也不大。”
借著機會,又把歐洲的一些事和這幾個心腹人講了講,又說起了貿易問題。
大順過分開放的政策,有利有弊。
就像是為荷蘭提供了一條源源不斷的營養液輸送管,使得荷蘭人沉迷在這種“自由貿易”的美好幻境當中。
這就使得荷蘭東印度公司有個很大的問題,一旦大順這邊掐死了這根營養管,荷蘭東印度公司必然會出現資金流斷裂。
原本明末之前,荷蘭是把巴達維亞作為中轉站的。
天朝的貨物他們不能直接上岸拿,荷蘭人被李旦、顏思齊等人忽悠的做了一個傻到極點的決定,聯合英國在澎湖搞了一次炮艦外交,徹底斷絕了和大明直接通商的可能,也使得李旦等海商集團徹底控制了荷蘭的拿貨渠道。
大順放開了貿易,荷蘭人直接在廣州建立了商館,使得巴達維亞的中轉地位急劇下降。
對日貿易、往荷蘭運瓷器茶葉絲綢等,都是在廣州直接裝船。
他們甚至放棄了在印度買土布等去日本貿易的路線,因為廣州的生絲白糖等運到日本利潤更高。
一旦掐死,讓荷蘭人明白真正的自由貿易只是他們的幻覺,東印度公司必然會出大問題:東印度公司只能無能狂怒。就這個時代的投送能力,荷蘭頂天能在東南亞投送個兩三千人,指望這點人炮艦外交逼大順開放?
英荷雖然同盟,但也只是在歐洲問題上同盟。在亞洲,英國巴不得荷蘭東印度公司死,況且英國東印度公司也在廣州有著巨大的利益。
大順又不準備對萬國宣戰,只對荷蘭搞事,英國人腦子生銹了,才會放著好好的自由貿易不做,跟著荷蘭人出兵,先讓大順斷了貿易,再求個開放貿易?
他將這些情況一說,確定眾人都聽懂了后,詢問道:“依你們看,將來是先對倭國動手?還是先翦除荷蘭再打倭國?”
饅頭想都沒想便道:“自是要先對倭國動手的。一則見效快,可以要到錢,讓朝廷知道海軍有利可圖;二則可以逼倭人開放貿易,我們的錢也越來越多;三則在倭國有利益的只有荷蘭人。”
“荷蘭人有兩個選擇,一是學我們,逼倭人通商貿易、取消信牌制度。然而這樣的話,我們便可以‘幫’著倭人驅逐荷蘭人,以成天子之諾。”
“二是不學我們,和倭人勾勾搭搭,幫著倭人。則我朝便有借口,對荷蘭宣戰。”
“除此之外,便是若先打荷蘭,我們得不到一分錢的利,反倒花銷巨大。大人說的以戰養戰,根本做不到,只恐朝堂都反對,認為窮兵黷武。畢竟有錢的是荷蘭國,非是巴達維亞,我們又不能打到阿姆斯特丹。先打南洋,斷了貿易,我們又得不到半分錢,也使得江南一些出售生絲砂糖瓷器的商人不滿。”
劉鈺沒有表態,而是詢問了旁邊的陳青海、杜鋒等人道:“你們呢?你們怎么看?”
“我們覺得,子明的想法很對。大人不是常說,戰不是為戰而戰。以往征戰,都是耗費錢糧的,唯獨大人說過以戰養戰。既是如此,我等海軍的第一戰,便該是讓人知道大人這話說的沒錯。”
見其余人也都是這樣的態度,劉鈺這才笑道:“然也。正是這個意思。倭人的海軍不值一提,但是一旦對倭開戰,就必要要做到萬無一失。確保可以擊潰荷蘭,然后才能對倭宣戰。故而你們任重道遠,過些日子法蘭西國的船一到,一定要抓緊時間訓練。”
“時不我待啊。你們記得我給你們講過的歐羅巴的那件事吧?奧利地國的王位問題,那奧地利國王至今也無半個男丁,年近五十,估計生不出來了。他一死,歐羅巴必亂,屆時便是我等的機會。然而,人的命運,豈能預料?誰知道那奧地利王什么時候死?”
“是故,待法蘭西國的船一到,你們必要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只爭朝夕,只爭朝夕,記得這句話。別到時候那奧利地王死了,你們卻還沒有在南洋打贏荷蘭的本事,那你們便是諸夏的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