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辦正事,還是得靠劉鈺手里的軍人。
白云航不知道組織能力這個概念,但卻有一個模糊的理解。
靠州府里的那點人手,想要完成全州的人口普查、田畝丈量、教授種植救荒糧技術,絕無可能。
文登州不算太大,卻也至少需要三四百人才能夠做到“權力下村”,這是歷朝歷代都不可能達成的。
以往的軍隊也達不到,但白云航相信劉鈺手里的這些軍官做得到。因為這些軍官都是營學或者更高的武德宮出身,識字、有文化、自小接受營學的紀律約束和練習。
“劉大人,在下雖然感謝劉大人,也期盼劉大人幫忙,但也不能只考慮自己。劉大人練兵為要務,不可因此而廢。”
“這個你放心。招募的新兵一個個餓的皮包骨,少說也得一個月才能夠訓練。現在就怕他們吃的太多撐死,只是負責這些人的飲食恢復,也用不到多少人。”
這件事劉鈺早就想過。
他編練的新軍,雖然學了一些此時西洋人的變陣技巧,但實際上在戰術體系上,真正學的是此時還沒有的法國1791年拉扎爾·卡諾的革命軍事公共安全委員會的那一套新戰術體系。
強調縱隊變陣、機動速度,以營、連最基本單位,把橫隊轉為空心陣所消耗的時間,從平均25分鐘降到了4分鐘。
這些也不是憑空產生的,只是訓練的側重點不同,劉鈺自己琢磨加實踐修改,再配上之前得到的一些西洋操典條例,側重于機動性和變陣。
將來操練的效果如何現在難說。
但單就戰術理論而言,肯定是吊打笨拙的七年戰爭的普魯士水準。而七年戰爭的普魯士水準,基本上就代表了此后三十年內歐洲陸軍理論的新高度。
這是個思路問題,需要更多的連級以及下屬的排級軍官。
劉鈺是把最開始的那一批皇帝給的壓陣用的良家子兵員當連排級別軍官訓練的,單獨拿出來組織度和學習能力都是很高的。
現在那些新兵餓的路都未必走得動,軍官們該學的也都學的差不多了,正是一個可以空出時間干點救災民事的時候。
兩個人商量了一下,這件事不能白干。雖然劉鈺可以命令這些軍官白干,但是他不想,所以州里得出錢。
白云航原本就想給劉鈺金子作為感謝,聽劉鈺說要出錢,他也爽快。衙門出一部分,他私人再出一部分,就按照兩千兩算,雇傭青州軍的400候補軍官、候補士官。
由劉鈺培訓一下這些軍官,七八日即可,學會怎么插秧種地瓜就行。
船上聘請了一些老農,這些營學出身的候補軍官們也沒有“學稼穡之事乃小人之行君子所不齒”的心里負擔。
細枝末節都已經商量好了,白云航便去取了錢,叫人給劉鈺送來。
回到威海,跟老農學了學如何種地瓜、如何挖菜窖儲存、一些平日的管理等等,整理成冊。
等了四天,按照參謀們制定的計劃,各處招募的人都已經抵達。按照實習后勤參謀的計劃,也提前招收了一些做飯的人手,租用了一些附近的房屋暫時作為營房。
參謀班的人正在那統計各個單位的人手,招募的都是青壯之下的,但現在一個個餓的浮腫,像個豆芽菜一樣,得等吃飽了才能夠選出來哪些當陸軍、哪些當海軍、哪些移民、哪些去做工。
剩下的女人和小孩,也要單獨分揀出來。
婦女要遷或者說叫“賣”到松花江那些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村社;小孩子也分揀出來將來做學徒,更小的則是去義學學堂接受教育。
遠處幾個災民正在那哭鬧,劉鈺走過去看了看,發現是饅頭招募的一堆人里的。
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正死死拉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躲在小伙子的身后。
小伙子餓的瘦弱無比,卻是站直了身板擋在了小女孩的身前,正在詢問著登記的士兵,這小女孩到底要去干啥。
劉鈺以為是阿米爾和古蘭丹姆的故事,問身旁的饅頭道:“咋回事?娃娃親?童養媳?”
“不是,是他妹妹。怕咱們是把小姑娘送給老鴇子。當初招募的時候,就已經鬧騰過一次了。”
問清楚了大致的情況,劉鈺走到了那個小伙子面前。他穿著一身官服,千百年積累下的官威之下,這身衣服仿佛擁有無盡的魔力,一過去那個鬧騰的小伙子就不敢說話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大…大人,俺叫張虎。這是俺妹妹,那是俺堂哥堂弟,大敦、二敦。”
“怎么,怕我們不干好事呢?”
故意說重了幾分,張虎看著那一身藍色官服,嚇得腿有些抖。
抖了片刻,還是鼓足勁兒道:“大人!俺聽說當兵也得有餉銀,俺尋思著,能不能俺不要餉銀,就多給俺妹妹口飯吃?”
劉鈺一樂,問道:“這話說的。子明,子明!你過來。”
饅頭聽著劉鈺叫他子明,趕忙跑過來,叫了聲先生。
“你咋回事啊?沒跟他說清楚?我這是要辦義學,供給吃喝?”
“說了的。”
張虎知道這人是真的說過,這時候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說道:“俺不信!教女娃娃識字?還要管飯?這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事!”
“大膽!”
旁邊幾個軍官大聲呵斥,劉鈺擺擺手,笑道:“你不信?”
被旁邊的人一頓呵斥,看著旁邊尖銳的刺刀和槍口,張虎心里慌的很,卻要緊牙,昂著頭道:“對,俺不信!”
劉鈺看看旁邊圍過來的一群人,問道:“還有誰不信?”
旁邊的人也有幾個膽子大的,都站了出來。張大敦伸手拉了一把張虎,示意別犯犟,張虎卻一把甩開堂哥的衣袖。
劉鈺數了數,大約四五十個敢站出來說不信的,便回頭和負責記錄的軍官說道:“把這幾個人一會兒都記下來,直接安排到海軍里。”
“是!”
軍官也不知道劉鈺的用意,雖說還沒進行吃飽之后的挑選,但劉鈺既發了話,他便直接照做。
劉鈺清清嗓子,站到旁邊的一張桌子上。
“你們有什么可不信的?嗯?朝廷難不成就不可信?”
“你們既是平度州的人,需知州官叫州牧。州牧州牧,啥叫州牧?就是放羊的。說句難聽的,你們在朝廷眼中,那就是一群畜生。你們養沒養過牛?”
這話說的在劉鈺看來難聽,在這些人看來就很正常,張虎出頭道:“以前養過。”
“是了,那我問你。養牛為了干啥?”
“耕地。”
“那養牛是不是得喂草?不能讓牛餓死?”
“是。”
“干活的時候,尤其是農忙的時候,是不是還得給點好的?”
“是,干活的時候還得多吃點料。人都舍不得吃的雞蛋,也會給摻到料里,吃兩個。”
“那就是了。你們都餓死了,朝廷找誰收稅?找誰要服勞役?不說信不信朝廷,就算是把你們當畜生,也不能把你們餓死啊,對吧?”
饅頭在一旁聽著,心道:“要是哪個當官的都人當畜生養,那還好了呢。養牛還得去割草,曬草,夜里還得起來添草料呢。真要是當官的都把百姓當自家畜生養,那黃河水就得清了,當真盛世了。”
劉鈺見眾人似乎聽進去了,又道:“前朝末年,那是沒把人當畜生,而是當木牛流馬,軍餉都欠著,只讓干活不讓吃飯。本朝那可是真把人當畜生的,最起碼當兵給飯吃,餉銀發的足,家屬也算照顧。你們既當了兵,難不成要把你們的姊妹親人再送去教坊司?本朝還沒有昏聵到把當兵的當木牛流馬的地步,你們有什么可不信的?”
這些人都沒什么文化,但是三國故事還聽過,也知道啥叫木牛流馬。一琢磨這話,似乎的確大有道理。
見張虎悶著頭,劉鈺居高問道:“怎么,你還不信啊?”
“大人…俺不是不信。可…可是畜生也不用識字啊。”
“我是說,照著之前的說法。本朝氣象,自然不同。雖然此時不能做到,但將來都是讓百姓當人的。識字,人能不識字嗎?如今把你們招募來,你們的姊妹,當然要學認字。給飯吃,學認字,將來教更多的人認字、教人怎么更好地種地,以求日后沒有這么多饑荒苦難。你們說,好不好?”
張虎心說這當然好,想著人家是個大官,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也不能不信了,終于點點頭。
見其余人也都信了,劉鈺跳下桌子,想著張大敦、二敦,再想著這個“虎”字,笑道:“好了,你們幾個既是兄妹,又要從軍,我看這樣吧,給你們改個名字。張大彪、二彪、三彪,這個小姑娘叫彪不好聽,我看就叫張四妹。好了,散了,散了。”
剛才被打斷的工作繼續起來。
張虎看著遠去的劉鈺,心想這個大人說話大不一樣。又想著,這二彪的名字是留給自己的,堂弟二敦就得叫三彪了,心說或許這大人說的都是真的?
張四妹聽不太懂這里面的事,只是死死拉著哥哥的手。張二彪回頭,蹲在地上,摸了摸妹妹的臉道:“妮妮,莫怕,跟著他們去吧。要是日后真的學認字,記得好好學。”
“哥…我…”
“好了,莫怕。去吧,去吧。”
擁著妹妹到前面報了名,送到后面的一堆女孩堆中,看著妹妹還在不斷回頭張望,終于下了狠心,一扭頭和堂哥堂弟一起去了旁邊登記。
遠處,饅頭陪著劉鈺走到僻靜處,想著剛才關于“人”的話題,不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為人時候跟著劉鈺去吃飯的那一天。那種為人的感覺,真的很好,可是…
可是劉鈺剛才的話,說的過于直白,只說若是朝廷命官能把百姓都當自家的畜生,那就算是治世了。這話固然對,可這和劉鈺平時教他的東西并不一樣。
“先生,你說一支知道為何而戰的軍隊,才會當世無敵。你剛才那么說,這,這畜生難道需要知道為何耕地嗎?”
劉鈺聞言,哈哈一笑,見四下再無他人,說道:“當年太宗皇帝還作為太祖的后營制將軍時,曾殺過一個人,叫袁時中。這人當年也是拉桿子起事的,號‘小袁營’。”
“前朝崇禎十六年,韃子入寇,攻入山東、浙江,直至海州。小袁營當時正在那作戰。”
“前朝的《御前發下御史吳履中題》中記過這么一件事。海州附近,小袁營殺得韃子避進城內。又將韃子賬房燒了,駱駝傷了,掘坑鞏固。大呼難民俱來壕里。其兵帶半青半紅帽,口說‘你們百姓被擄來,家里父母想望,各賞錢五十文,快回去吧’。”
“這是小袁營的事,太宗荊襄之后提過不止一次。再說說國朝,太祖皇帝入京城,砸了乾清宮‘敬天法祖’的匾額,換了匾額‘敬天愛民’。連太祖的圣旨,都不是奉天承運,而是‘順天應人’。且不說后來小袁營并入太祖軍中,便說太祖軍中一些老營將士,知不知道為何而戰?懂不懂為‘愛民、應人’而戰?”
饅頭琢磨了一下,說道:“應該是有些人知道的,并且相信的。”
“是了。然而一片石之戰出于特殊,不提。那之后的潼關之戰呢?韃子兵知道為何而戰嗎?不說韃子兵,便說那些剃了頭的降軍,知不知道為何而戰?”
饅頭想想,搖搖頭。
“雖可以說為了餉銀,但我懂先生的意思,按照先生的意思,這不是一支懂為何而戰的。”
劉鈺點頭道:“是的。所以說,知道為何而戰且訓練有素的大軍,當世無敵;訓練有素而不知為何而戰,次之;知道為何而戰卻少訓練,再次之;既不訓練有素而又不知為何而戰,更次之;連軍餉都不發的,最次之。”
“我會練兵,也知道為何而戰。但這一支青州軍,不需要也沒辦法知道、甚至不用知道為何而戰。依舊是當世強軍。或許有朝一日他們會知道為何而戰,然后他們也會知道該與誰戰。但不是現在。”
饅頭心下明白了劉鈺的意思,也明白了更多的意思,不再多問,點頭稱是。
劉鈺心想,這年月的強軍,不用知道為何而戰,甚至不需要所謂的民族主義加成,那不是一支所謂的“近代軍隊”必須要有的東西。
印度裔的孟加拉槍騎兵去打八里橋,一樣打的蒙古騎兵不知所措,評價為“難抓,但一旦靠近就很好對付”。
印度人被殖民,這些殖民地軍隊知道為何而戰嗎?拿皇手底下的波蘭兵、阿爾巴尼亞兵,知道為何而戰嗎?一樣無敵。
那針興奮劑,作用并不太大,至少不如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神奇有效。
這個時代,一支不知為何而戰,但訓練有素、軍餉發齊、戰術體系戰術思維不落后、有足夠的軍官比例,那就是無敵的。既不需要為何而戰,也講不清楚為何而戰。
至少,青州兵不用知道為何而戰,劉鈺也不希望教他們為何而戰。一個籠統的“為陛下而戰、對得起軍餉銀子”就足夠了。
舊時代沒有新的為何而戰的土壤,而新時代又需要皇帝的變革做引子,這支青州軍在劉鈺眼里,就是后娘養的,不過是讓皇帝和朝廷上下看清楚“外面的世界已經很可怕,不變怕是要完”。
既然是后娘養的,兵員素質就不用那么那么在意,劉鈺便又沖著饅頭吩咐了一句。
“再去告訴他們一聲,登記的時候一定要問是否識字。識字的,就可以直接先登記到海軍名冊上了。”
“另外,讓他們抓緊時間交接,交接完成而又沒有新任務的軍官,盡快回營。還有別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