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之后,劉鈺打量了一下杜普萊克斯,他聽說過這個人物,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決定了印度說英語而不說法語的人。
有野心、有能力、有謀略,這都沒的說。
只可惜他是法國人。
法國的海軍不足以支撐他在印度的野心和謀略。
即便當時在印度贏了,日后也會敗。
英國的海軍可以輕易切斷法國殖民地和本土的聯系。
這也正是劉鈺選擇法國人做盟友設想的一大原因。
法國的海軍打不贏英國的,印度也就永遠不會是法國的,不管歷史發生了多少變化,只要海軍不如英國的這個事實存在,就不用擔心。
而要是法國的海軍都比英國強了…就更不用擔心了。歐洲肯定是先亂成一鍋粥,如果法國人能渡過英吉利海峽,反法同盟一定會組建起來,當然無暇關注亞洲。
懷著這種心思,劉鈺和杜普萊克斯交流起來就很放松。
兩個人都會拉丁文,不需要翻譯。
杜普萊克斯很禮貌地向劉鈺送出去一份清單,清單上是這次攜帶的貨物,以及貨物的單價。
清單已經翻譯過了。
除了清單之外,還有一支新式的燧發槍。
“劉將軍,這一批火槍本來是準備賣到印度的。但是您的開價更高一些,也為了更長久的利益,法蘭西東印度公司決議將這一批槍支運到這里。”
“這是圣艾蒂尼地區的兵工廠的最新款,前年才剛剛定型。但大部分都不是28年款的,而是17年款的。不過都符合您的要求,都是卡座式刺刀。”
杜普萊克斯解釋了一下,劉鈺看了看這支燧發槍,總體上還是很滿意的。
燧發槍在歐洲也沒普及幾年,1717款算是法國陸軍最早的制式裝備了,大順現在裝備一點都不晚。
之前法國雖然就有燧發槍了,但要么是海軍用,要么是陸軍配發給擲彈兵。
讓擲彈兵背著燧發槍扔手榴彈,畢竟火繩槍不方便。
歐洲全面換裝燧發槍也就不過十幾年的時間,這一批火槍完全滿足劉鈺的需求。
看了一下價格表,還算合適。一支燧發槍配刺刀,才14兩銀子,估計成本價也就七八兩,想想人家大老遠跋山涉水地送過來,賺一些也是能接受的。
只是型號亂七八糟,有1717步兵款,有1695海軍款,1716海軍款…估計都是準備打包賣給解體后的莫臥兒帝國王公打內戰的。
好在法國的槍口徑還算統一,理論上都是0.69英寸,當然這也只是理論上,算上公差和游隙,差個幾毫米那都是正常的。
一共六千支燧發槍和刺刀,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大炮、炮架、炮車之類的,一共做價大約是13萬兩白銀。
價格不貴,大炮法國優勢不是很大,但是炮車更好一些,一些精密的螺絲桿等設計,大順暫時還欠缺。
法國人在這個時代把大炮弄得很奢華,八磅炮后面一定要澆筑成雞頭的形狀、12磅炮澆筑成猴頭,24磅炮澆筑出獅子,好看是好看,但并沒有什么卵用,倒是盡顯波旁時代的奢華之風。
這些都是次要的,新軍是編練給皇帝和朝臣看的,讓他們確信這東西真的省錢,少花錢,打大仗。
劉鈺真正想和法國人合作的,不是這幾船軍火。
收好了清單,劉鈺笑道:“杜普萊克斯先生,這份清單我收下了。清點無誤后,我會按照約定支付白銀,或者可以幫你們換成黃金。”
“下面的話,我希望是一場私人的談話。主體是我個人和東印度公司,或者是您個人。”
杜普萊克斯點點頭,示意自己可以接受這樣的私人談話。
“我知道東印度公司在法國、甚至整個歐洲都有相當廣泛的人脈。我希望促成一項合作。”
“我出錢,我出人,東印度公司負責幫我招收技師,每名技師你們就可以拿到和他們半年工資一樣的回扣。”
“包括造船的、鑄炮的、造槍的、精細鐵匠等等。我可以確保高于歐洲的工資。”
“如果能夠在固定的時間達到我的要求并且投入生產,法國東印度公司將獲得日后利潤5的分紅,還有百分之二將私下里授予您、此時的東印度公司董事等成員。并且日后所需的一些機械儀器,也會委托法蘭西東印度公司購買。”
“我希望您能夠清楚,一個擁有幾十萬軍隊的大國,不可能一直靠購買軍火維持。而一旦新式軍隊在戰場上表現出了優勢,幾十萬軍隊的采購,將是一筆巨額的生意。這可以彌補一下東印度公司惡劣的財政狀況。”
“我們和西北的韃靼人馬上就要爆發一場戰爭,這場戰爭我迫切地希望證明新式軍隊的價值。對我個人的前途而言,意味著爵位;對我個人的財富而言,意味著兵工廠的訂單。”
“所以,我希望您能認真考慮,并且盡快搜羅這樣的人才送來。”
聽起來,這像是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話,而這場談話也正說中了杜普萊克斯的軟肋。
東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
是公司,就得想辦法盈利。
包括之后杜普萊克斯在印度的冒險政策,其實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盈利。
就像是北方東擴的哥薩克一樣,沒有什么祖國母親為了沙皇之類的偉大信念,所為的就是毛皮的利潤。
劉鈺的提議讓杜普萊克斯很動心。
中國很大,軍隊也真的很多。
現在中國的軍隊是一支三十年戰爭水平的軍隊,落后了大約五十年。燧發槍和刺刀經歷了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的檢驗,在歐洲已經徹底淘汰了火繩槍,實踐是最好的證明。
正如劉鈺所言,如果中國皇帝真的準備進行軍事變革,那么每年采購的步槍、火炮和戰艦的數量都是驚人的。
5的利潤分紅已經足夠高,更不要說還有剩余2的回扣會私下里授予公司的幾個首要人物手中。
的確,一個大國不可能依靠對外采購軍備,必然要有自己的軍工廠。
況且就算采購,也未必一定要選擇法國的,英國的步槍和不貴,奧地利的火炮更好一些。
杜普萊克斯認為,之所以選擇法國,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因素的考慮。至少在東南亞,中國和法國的矛盾,暫時并不大。
劉鈺則其實一部分因素是因為懶。
一個造船廠需要各種各樣的木匠,有會蒸汽熏船肋的、有會鋪甲板的、有會編制纜繩帆布的,這些人劉鈺可是懶得一個一個去找。
東印度公司的人脈可以招收到完整的工匠體系,至少造船不是幾個船匠就能造的,鑄炮也是一樣。此外還有一整套的設備采買,各式工具。
這種事東印度公司門清,畢竟都是從零開始,在言語不通的地方一點點從蓋房子到建造船廠,這些東印度公司比他清楚的多,都需要什么樣的人才。
打包租給東印度公司讓他們負責找人,比自己去找輕松,也方便快捷。
再一個,法國的海軍雖然不咋地,但是設計思路真的是引領潮流。
不管是優秀的Frigate巡航艦,還是正式實用的74炮戰列艦,法國的設計都很優秀,然并卵…海戰打不贏。
往往是英國人拖回去后一看,哎,法國的這個設計很不錯,但從今往后就屬于皇家海軍了。
英國人要考慮英吉利海峽的安危,思路一直是堆戰列艦。
但劉鈺不可能去學英國人。
東亞的情況很特殊,需要的是巡航艦為主。
主要對手是荷蘭,要能劫船、跟蹤、攻擊商船、封鎖海港、突襲,所以戰列艦并不適用,什么時候驅逐了荷蘭、獨霸日本的貿易,再考慮戰列艦。
巡航艦自然要師從法國,連英國的巡航艦設計都是師從被俘的法國軍艦,劉鈺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學。
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賣的,還要給足了錢,別人就會辦事。自己在歐洲并無人脈,以文會友倒是可能請來歐拉這樣的數學家,和造船工匠根本不是一回事。
短期來看,肯定是造不如買。長遠來看,那就是買不如造了。
要想朝廷上下扭轉思路,就得一鳴驚人。講道理遠不如一場血淋淋的大戰有用,希望通過這一戰能夠讓朝廷上下徹底明白過來如今的差距正在拉開。這就需要短期的極大投入。
為了表達誠意,劉鈺又道:“我可以預付你們一千兩黃金,希望貴公司能夠成立一個專門的委員會,專門負責此事。對于貴公司而言,沒有任何的金銀投入,這是一個長期有效的利潤點。”
“關于政治上的考量,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之所以選擇法蘭西,并非是只有法蘭西可以選擇。”
杜普萊克斯點點頭,不得不承認劉鈺說的是事實。
中國不缺錢,至少在他們看來,這個只吃不吐的吞銀巨獸,要比任何一個歐洲國家都有更多的白銀。
荷蘭人、英國人、法國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所有人都想著用一些東西打開中國的市場,拯救他們觸目驚心的貿易差額。
杜普萊克斯嘗試著詢問道:“劉將軍,難道貴國就沒有其余大宗需求的商品了嗎?”
劉鈺不想說天朝地大物博無所不有,也不想說地主租佃土地制下的小農經濟市場狹小消費能力極差,所以他說:“我考慮了一下,或許最有可能的大宗商品,是西洋參?你們在美洲的殖民地,可以大規模種西洋參嘛。”
“呃…”
無言之余,杜普萊克斯也無法反駁,畢竟去年的貿易額就在這擺著,一共運到了中國4萬兩的貨物,卻從中國運走了40萬兩的商品,巨大的逆差之下,這一次售賣的軍火,竟然成為了整個法國對華貿易中最大的一筆出口收入。
可以載入史冊的一筆。
“杜普萊克斯先生,關于兵工廠和造船廠一事,還希望你能夠慎重考慮。貴國和英國在印度的矛盾,總有一天會爆發。”
“你認為法蘭西的海軍可以擊敗英國的海軍嗎?”
這個問題無需回答,如果法國海軍能擊敗英國海軍,早上島了。現在英國國王的頭上,還頂著一個法國國王的宣稱。
“所以,如果英法在印度發生了沖突,英國海軍封鎖了從本土到印度的航路,你就需要一個盟友,在距離你更近的地方,為你們提供軍火、槍炮,甚至租賃給你們一支艦隊。”
畫完了這個大餅,劉鈺又忽悠道:“奧朗則布已經死了,曾經強大的莫臥兒帝國正在四分五裂。這正是英雄們大展身手的地方,一個胸懷大志的人,應該提早考慮將來的事。而不是等到事情發生的時候,再去后悔。”
這正中杜普萊克斯的下懷,沉吟片刻,他知道自己無法做主,現在自己還不是東印度公司的總督。
“劉將軍,我會盡量游說公司的高層。這一次的貿易他們也會很滿意,我會盡可能把事情講清楚。”
“另外,貴國既然要購買軍艦,公司也正在游說,應該有很大的可能購買成功。兩艘軍艦,都是您所要求的,單層甲板,26門9磅炮…至于售價…”
“如果在到港之前沉沒由東印度公司負責,則每艘售價8萬兩。”
“如果到港之前沉沒東印度公司不負責,則每艘售價6萬7千兩。”
劉鈺到沒在意在高額的“保險費”,詢問了一下排水量和尺寸,轉化為熟悉的公制單位后,發現這艘船才500噸。
不過相對于如今擁有的兩艘訓練艦而言,還是要大得多。
東印度公司這么多,里面少說也得有個一萬兩的利潤,捏著鼻子也是認了,鬼知道法國宮廷對自己這邊拋媚眼的舉動有何反應呢,不能指望官方合作。
“這樣,這一次我可以預付兩萬兩的定金,等到戰艦抵達,經過驗收后我可以全額付款。中途出現事故,損失由東印度公司承擔。”
在這件事上達成一致后,劉鈺再度囑咐道:“杜普萊克斯先生,我必須再度提醒你。選擇和法蘭西貿易,不是因為只能和法蘭西貿易。希望您能夠把我的消息準確地傳達給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們。無論如何,請在明年軍艦抵達的時候,捎帶上第一批工匠。”
杜普萊克斯再三保證,劉鈺這才結束了這次私密的談話,陪同他一起出來,準備卸船,清點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