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唐通事梅三十郎家里,也算是極大地情面了。
唐人町里的水手等人,受船主、日本的街長、以及唐通事三方管轄。
所謂“門口也有插刀手寸步不離,日夜看守,但凡買一尾魚,買一根菜,都要經他查驗,方可進館”。原先鎖國之前,大商人還可以在平戶等地直接買房,現在是不行了。
唐人町里也是涇渭分明,有江浙幫、福州幫、漳州幫,三方的人勢同水火。
畢竟這種貿易政策就是如此,你多拿一張貿易許可證,別人便少拿一張,唐船一共25張貿易信牌,多一張都沒有。大家只能卷起來。
在這里住了幾日,劉鈺也多方打聽查探了一下日本的情況,看來這貿易確實有些蛋疼。
往日本運貨好說,生絲、白糖、水銀、藥材都能換到錢。
可往回走就難說,如今最緊俏的貨還是銅。
100斤一箱,一箱在日本這邊算上行賄、搬運之類的錢,大約是13兩銀子。
運回大順,只要到貨,25兩一箱,只要上岸就能賣出去。
若是能偷偷往荷蘭人那邊運,賺的更多,現在歐洲也正缺銅,不只是用來鑄錢,還有鑄炮。
除了銅,日本再能賣的就不多了,剩下的統稱“俵物”。
聽起來像是咸魚干、魷魚絲、干海帶之類的東西,實際上還有瓷器、鎏金器、飾物等等。可能是為了防止瓷器打碎了,所以在里面填充一些干海帶、干鮑魚之類的東西。
明末戰亂,中國瓷器生產受阻,日本人抓住機會,大規模燒制瓷器。
荷蘭人憑借海運的優勢,在不能拿到中國瓷之后,開始大量進口日本瓷,所謂的“伊萬里燒”。
這些年大順逐漸平穩過來,日本伊萬里燒的優勢漸漸降低。
看著架勢,若是能把瓷器好好整一整,應該用不了多久,伊萬里燒就外銷不動了。
銅是回去就能賣好價的,這俵物中的干海參干鮑魚,這些年就不太好賣。
南方還好,北方一則吃得少,二則遼東等地也產,當年取消了疍戶賤籍,把一些疍戶移民到了遼東沿海,也使得遼東沿海地區逐漸開始有了采鮑魚、海參的。
再詢問詢問,別的東西就真不知道該運什么了。
運糧食的話,壓倉還行,但日本的米也不便宜,回去就是賠錢的。
搞出正德新令的新井白石算是有識之士,他說“五谷之類猶如毛發,無停止之時;五金之類猶如骨骼,不復重生”,因而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收緊了重金屬的外流。
之前中國商人還能壓價。
資本雄厚,到了長崎之后互相配合,江浙幫、福州幫、漳州幫的做在一起商量好了,誰也不出價,等著日本商人主動降價。
日本商人要辦銅、開礦、周轉、利息…實在壓不過這些海商,只能自己降價,生怕中國海商不買,靠別的貨物填補銅價的虧損,總體上還是賺,也比壓著貨還利息錢便宜。
如今卻反過來了,貿易信物許可證一出,三幫先內斗了起來,銅價也是水漲船高,雖然還有利,但這些年也是從百斤十兩漲到了十三兩。
原來可以團結起來壓價的三大幫,如今互相仇視,倒是讓那些通事之類的抖了起來,只要船一來就能收到賄賂,各船主只求能拿到一張貿易許可證。
劉鈺是懶得賄賂,直接搞了違禁品,已經拿到了第一張貿易許可證不說,還得了700兩銀子的“褒獎銀”。
中國這邊25張貿易許可證,荷蘭那邊6張,看起來中國這邊優勢大,然而日本其實還是更愿意和荷蘭做生意,最起碼那些‘伊萬里燒’瓷器能賣出去,倒是沒聽說有中國商人從日本倒騰瓷器回中國賣的。
既是住在別人家里,有些話就不好說,怕隔墻有耳。
有些話就可以隨便閑扯,劉鈺就詢問了一下林允文,如果瓷器運到日本來,能不能打敗日本的本地瓷。
林允文其實并不懂自由貿易的概念,但他還是根據自己的經驗給出了答案。
“主家,若是日本這邊允許瓷器售賣,江西瓷肯定是能打敗伊萬里燒的。只是現如今有禁令,又禁止外國瓷器在日本售賣。之前有幾艘船帶著瓷器來了,連貿易許可證都剝奪了,也只能原貨返回。”
林允文將他知道的瓷器的事一說,劉鈺判斷了一下,認可林允文的說法。看來日本還有很多油水可榨。
之后的兩個月時間,劉鈺就一直在唐人町和長崎城里閑逛,雖然只要一出去就有武士跟著,他也只當對方不存在,就當增長一下見識。
詢問了一下荷蘭人在這邊的貿易,發現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荷蘭人能從中國口岸直接拿到貨之后,并沒有舍近求遠,不再去販賣印度的布匹生意,而是直接選擇了當中日之間的搬運工。
荷蘭人的貨和中國船主帶來的貨差不多,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些西洋物品,但所占的份額并不大。
這對荷蘭人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風險。
或者這些年實在是太過風平浪靜,荷蘭人已經完全忘了考慮中國這邊忽然對荷蘭禁售的風險。
再三詢問,確認了荷蘭這十幾年來的貨品構成,中國貨占了八成以上后,劉鈺心里也算是有數了。
閑逛了兩個月,幕府那邊也終于派人過來了。派了個名叫富田又左衛門的武士,來親自考察一下史世用的騎射技法。
劉鈺帶來了戰馬和武人的舉動,給幕府那邊帶來的震動還是很大的。荻生總七郎既是儒學大師,也是幕府將軍的親信幕僚,在編修訓讀《大明律》等書籍的時候,雖然聽起來像是閉門造車,但荻生總七郎還是通過《大明律》、《明會典》等書籍,基本上了解了前明的政治結構。
有些東西是猜的,有些東西是有前朝移民東渡日本后可以直接詢問的,但對大順的情況,荻生總七郎就所知不詳了。
南方的情況還好,不管是江浙海商還是福建海商,風說書問詢都可以知道江南的許多情況。
但北方一不開港,二則封閉,對于大順內部的諸多情況,靠在家里讀書猜,很難獲取一個全面的認知。
良家子群體又是一個相當封閉的圈子,商人自然不可能知曉內部的情況。
荻生總七郎之前給長崎奉行這邊的漢學大師寫了八十問,這八十問林林總總,若都能答上,便可以完善一下幕府對大順內部情況的了解。
這一次聽聞大順那邊有可能是高階官員的親信參與走私,荻生總七郎認為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幕府將軍也認可其說法,派出武藝精湛的富田又左衛門,前來考察一下那位“弓馬嫻熟”的大順武士的技巧,同時又讓荻生總七郎寫了一些新的問題。
既有一些情報搜集的詢問,也有一些想要獲得的貨物,敦促長崎奉行能夠一并辦理。
并認為這個商人的價值很大,和那些只能運送生絲的商人不一樣,應該重視這個商人的價值。如果確認此人真的帶來的一名強力的武士,那么就應該適當的給予其更多的貿易信牌,從而獲取信任和長久往來。
長崎奉行細井安明已經見識過了史世用的本事,他可不敢沒見識過就先報上去。如今幕府那邊專門驗證此事的人也到了,便設了一宴,請了劉鈺、史世用等人。
自從到了日本,劉鈺就沒再和史世用說過關于日本的事,因為之前已經說得夠多了。
史世用也聽懂了劉鈺的意思:隨便教,個人勇武的東西都可以隨便教。
劉鈺之前也囑咐過史世用,在這邊就安心住下,不要刻意去搜集情報,只是把所見所聞之事記在腦子里就行。
如今知道是日本幕府那邊派了專門的人來看,史世用也是抖擻精神,騎上了騾子一樣的馬,拿出自己珍藏的角弓,縱馬奔騰間把一些弓馬技巧展示了一番。
很多花哨的動作,也有很多實用的技巧。
富田又左衛門是和行家,看了便知這人的確是個人才,手段極高,雖不知劍術如何,但就弓馬上來說,似西海道無人可敵。
其余在場的如細井安明、深見有鄰等人,也都嘖嘖稱奇。
深見有鄰是個有文化的,看著史世用的一身本事,便用了個典故,感嘆了一句。
“有如此才,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
等翻譯把這句話的味兒都翻沒了之后,史世用便把早已經在心底演練了無數次的話慷慨激昂地念了出來。
“某本欲考武德宮,奈何恩師被人所傷,某為報仇,連殺數人。正是,俠以武犯禁,殺人償命,此律令也。既不能考取武德宮,不想一身本事空廢,便東渡至此。丈夫處世兮,立功名。騫叔,宋人也,至秦而明顯。吾不過效古士故事。”
這話在心里已經演練了無數遍,憋了將近一年時間,這時候迸發出來,當真是聲情并茂。
說完之后,深見有鄰忍不住夸贊道:“真古士之風也!”
細井安明又問了問幕府派來考察的富田又左衛門,富田又左衛門也表示此人的武藝確實非同尋常,有很多武士都不會的技巧,這是可以學習的。
如今又恢復了鷹狩傳統,當派遣一些人跟隨此人學習,整理成冊,以傳后人。
既然是對史世用很滿意,細井安明也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加上之前給的,一共發給了劉鈺三張享保十五年的貿易許可證。
兩張是從25張唐船許可證中分出來的,另一張則是一張臨時許可證,允許明年貿易的時候臨時入港。
爾等唐船通商本國者,歷有年所,絡繹不絕。但其來人混雜無稽,以致奸商故違禁例。今特限定各港船額。本年來販船只內,該某港門幾艘,每船所帶貨物,定估價約若干,爾以通生理。所逾條款,取其船主某親供甘結在案,今合行給照,即與信牌一張,以為憑據。
進港之日,驗明牌票,繳訖即收船只入港。其無憑據者,即可遣回。爾等唐商務必愈加謹飭,倘有違犯條例者,再不給牌照。按例追究,決不輕貸。各宜謹慎…
享保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給。
一共拿到了三張貿易許可證,劉鈺還是比較滿意的,細井安明在宴會后,又私下里請劉鈺細談。
這一次沒有外面的翻譯,而是幕府那邊派來的專門的唐語通事。
“劉船主,兩匹戰馬太少。如有可能,請于下次再攜帶一批戰馬,這個可以頒發特別的貿易信牌,按照一匹馬60兩銀子的價格,或者同等價格的銅折價也可以。”
“此外,還有一些其余貨物。若您能夠攜帶來,不但全部收取,而且還可以獲得更多的貿易信牌。”
說完,把一張名目遞到了劉鈺手中。
成套的《大順會典》、武德宮兵法教材、水牛角、角弓匠人、漢醫、藥方、戰馬、馬醫、兵法、官員考勤標準、谷物畝產、士兵薪水、水師編制、水師戰艦情報…
劉鈺只是掃了一眼,便“大驚失色”,起身道:“如此下去,這貿易不做也罷。汝等豈不知細水長流的道理?若再有壬辰年侵朝鮮之事,這生意如何還能做下去?況且到時候我等身家性命,家里百千口人,必要遭戮!罷罷罷!這貿易信牌還給你們,這貿易不做也罷。”
細井安明一見劉鈺這樣的態度,更是確信劉鈺背后的人是官面人物。若是換了那些海商,見到這張表單,最多也就是會愁眉苦臉地表示很難得到,會想辦法,難免恨自己本事不足。
而此人見了之后大驚失色,還提及壬辰年侵朝之事,顯然這是個知道輕重深淺的。
換言之,這個人可以得到紙上所列之物,所以才大驚失色,若是根本弄不到,又何必如此在意?
細井安明有了判斷,趕忙出言安撫。
“先生不必驚慌,非是汝想的那樣。”
劉鈺搖頭道:“這馬、弓馬武人,都是將軍鷹狩所用。這也沒什么。可這些…”
“先生安坐,我國自閉關以來,消息不通。之所以打聽中國制度,不過是想要仿造學習而已。難道不學中國,卻要去學西洋夷狄嗎?我國并無再征朝之意,只是兩國不通久已,仰慕天朝典章,所以才請先生捎帶這些東西。”
聽到這,劉鈺似乎臉色稍安,點頭道:“若這么說,似乎也有道理。只是此事萬不可再如這般到處示人,萬一走漏了,難免會以為貴國又有興兵之意。屆時天朝朝廷禁絕東洋貿易,如之奈何?若只是因為仰慕天朝典章,欲要學習,這倒不是不可以做。但此事就不可再與其余商人提及了。人多口雜,屆時又恐有人借機生事。只消交予我,若能辦可辦的,我自會辦。若不能辦不可辦的,我若辦不到,但凡來此的商人也斷無一人能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