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怕擔干系、怕死,這是個好事,最起碼證明朝廷對地方還有威懾力和控制力。
不過林允文的話,劉鈺也還是不信。那么大的誘惑擺在面前,日本鎖國之下特殊的貿易政策,百分之三百的利益就能冒著絞刑的危險,況且說一張貿易信牌的利誘?
“你是真不知道啊?還是說知道但是不敢說?怕被人報復?”
“大人,小人是真的不知道。”
林允文低著頭,也不敢看劉鈺,心想知道自然是知道的,都是圈子里的事,世上還有不透風的墻?
但所謂秦檜還有三五個好朋友呢。林允文的貿易圈子里自有幾個朋友,圈內也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最好不要扯上官府。
一旦扯上官府,很可能大家的飯碗都砸了。
朝廷政策,向來一刀切。
即便上頭不是一刀切的政策,下面節度使督撫等執行的時候,出于懶政和不想擔責任,也會選擇一刀切。
上面許是說,嚴查違禁物。到了下面,可能就要變成不準出海不就沒有違禁物走私了嗎?
到時候固然是走私違禁物的事沒有了,正常的貿易怕也是要停了。
林允文說的大義凜然,說什么也讀過書,這種事自不會干。可事實上,他是沒干成,或者說沒本事干。
他沒本事,自有人有本事,想辦法繞開檢查,把一些違禁物運到日本。
誰要是能運過去,圈子里的人都會豎著大拇指,贊一句有本事,滿滿的羨慕,只恨自己本事不大,沒辦法偷著弄出來。
圈子里卻不會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漢奸。
劉鈺當然不相信林允文的話,其實對日本的情況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有些道理是天下共通的。
就日本現在的貿易政策,明顯的權力尋租,但凡權力尋租,從寧波到倫敦,其實都一個吊樣。
于是問道:“那倭國如此貿易,貿易信牌的發放量有限。雖有定例…可都說不怕縣官、只怕現管。想來想要得到貿易信牌,得給錢賄賂吧?”
“是,大人明鑒。是得給錢賄賂。這賄賂也得有門路,也得找場面人。先請吃酒,場面上的掮客倒也明碼標價,取賄賂的八分之一,號為過手沾沾水。一張信牌,少說也得個千把兩銀子使上。”
劉鈺聞言笑道:“那要是弄去了戰馬、兵書之類,是不是就不用賄賂了?”
林允文以為劉鈺又在詐自己,可一時間也看不透劉鈺到底知道多少,又怕自己裝作不知被劉鈺識破認為欺騙,心里便打定了主意:該說的自然要說,只要不說具體,當無大礙。
否則為別人擔了責任,卻把自己陷了進去,哪里的道理?
“大人說的是。不但不用賄賂,倭人還有銀子獎勵,還多發一張信牌。”
“嗯…”
驗證了自己的推斷,這種官場上的事,全世界都差毬不多。
大順這邊要是也閉關鎖國,簽發貿易執照,誰管簽發誰就能富可敵國,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但凡批文,都是一樣的道理。
要是上面有要求必須搞到某物,自然也不會再索賄,而是拿出獎勵,甚至自己出錢。
只要搞到了上面要的東西,日后這主管貿易信牌的職務不還是在手里嗎?
細水長流,官場上哪有不懂這個道理的?
略作思索,又問道:“你們一般都辦什么貨啊?利潤幾何?就說說大宗的吧。”
說起這個,林允文便如數家珍。
“回大人的話。若論大宗且利高的,一是水銀。在寧波置辦,40兩一擔,到了長崎當能賣上120一擔。荷蘭人雖也貿易,但其難弄到水銀,是故這水銀都在咱們商人手里壟著。”
“水銀?嗯。好。”
水銀最大的用途,應該就是提煉白銀、黃金等貴金屬。
水銀如此暢銷,看來日本的銀礦距離枯竭還早,日本貴金屬的潛力,還是巨大的。不然的話,這水銀也不會賣的這么好。
林允文不知劉鈺的深意,只當是劉鈺要詢問一些情報,想著這些事他若不說也有別人說,又害不了別人,便又多說了幾樣。
“水銀之外,便是…呃,便是違禁的鋅棒、鐵棒。鋅棒我朝特有,鐵棒有荷蘭人與我們爭。也都是二倍的利,不過尋常人也弄不到,用的也少。倭國這些年已經不打仗了,若是再如當年戰亂連連的時候,鐵棒的利更高一些。”
“白糖一擔一兩半,到了長崎能賣到四兩多。主要都是臺灣的糖,前幾年臺灣有人起事,這糖就貴了許多。生絲也是兩倍的利。”
這些大宗貨物劉鈺大致知道,說到水銀其實就已經足夠了。
生絲白糖鐵棒什么的,都是熟知的對日貿易緊俏貨,但他關注的卻是別的東西。
打斷了林允文的話,問道:“瓷呢?”
說起瓷器,林允文的臉色有些難看,搖頭道:“瓷賣不動。”
“小人家里之前運過一批瓷,但到了長崎后,倭人有令,日后不得外來的瓷、陶等入港。沒得辦法,又只能運回來。”
“倭人如今也燒瓷。荷蘭人也多從倭人那購瓷。昔年江南戰亂,西洋人難從我朝購瓷,倭人便趁機燒瓷,發展很快。雖質不比江西瓷,可勝在便宜。如今也有人在倭國買瓷,回來售賣,亦或是轉賣到荷蘭人那。”
聽的劉鈺直撮牙花子,手背敲著手心嘖嘖道:“這他媽的,你說這么好的貿易,怎么就讓倭人分了一杯羹?荷蘭人既然也被允許貿易,和你們關系如何?”
“回大人…我朝商人有專屬的信牌,荷蘭人有荷蘭人專屬的信牌。按說兩不影響。私底下我們也有協議,諸如從日本運回的銅,我們不能往巴達維亞送。但是但凡有利的事兒,你要不干,別人就干。做買賣嘛,都是餓死膽大的,撐死膽小的。”
“協議是定了,可還是有人往巴達維亞運銅。荷蘭的商館賣的價高,他們就按照壓荷蘭商館三錢銀子的價,賣給當地的私販。荷蘭人說我們不守承諾,平日里也多沖突。”
說起荷蘭人,林允文的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
他不懂大勢,卻知道泡海的大買賣現在是越來越難做了。
前朝還好。
閉關之下,荷蘭人不得貿易,不但請商人去巴達維亞,還多給獎勵。
現在開了關,荷蘭人在廣東也有商館,荷蘭人的脾氣可比以前大多了,腰桿子也硬多了。
人的悲歡并不相通。
那些坐地的大買賣人,在岸上倒騰貨的,一個個賺的盆滿缽溢。
而他們這些跑海的、拿命換錢的,論航海不如荷蘭人,論南洋路線也不如荷蘭人。
荷蘭人在商館里直接拿貨,對待中國海商的態度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巨變,處處限制,使得根本做不成大買賣。
聽長輩說,前朝時候運一船生絲、瓷器去了巴達維亞,荷蘭人要像祖宗一樣供著,收了貨還請吃飯、送禮,請下次務必再來。
現在嘛,據說去了巴達維亞,連港都入不得,稍微卡你個十天八天,再趕上臺風天,就要賠死。
荷蘭人的船直接在廣東裝貨,中國海商也是在廣東裝貨。
荷蘭人搞貨運成本,能把整個歐洲逼到限制荷蘭,中國的海商真是一點都爭不過貨運成本。
真搞自由貿易,誰敢跟海上馬車夫比貨運成本?
東印度公司自己還想賺錢呢,在港口那稍微一操作,更是賠出一片天。
西歐的市場份額就那么大,一船船的瓷器生絲,總不能賣給南洋土著,他們買不起,也用不了那么多。
對日貿易上,也是讓林允文這樣的海商吃盡了苦頭。
原來荷蘭人想要往日本賣生絲,需要過一遍閩商的手,這價就高了一些。
寧波商人直接起航去日本,生絲的價怎么也比荷蘭人的低一些,使得荷蘭人根本爭不過寧波商人。
現在商館一開,荷蘭人拿到的生絲和寧波人拿到的生絲一個價。
到了日本,寧波商人原來的價格優勢沒了,叫荷蘭人搶走了好大的份額。
荷蘭是東印度公司壟斷,但凡壟斷,就有在壟斷之外求存的,巴達維亞當然也有私人販子。
一些海商就把日本的銅、中國的絲悄悄運到巴達維亞,只想著荷蘭東印度公司吃肉,自己喝點湯,和那些荷蘭私人販子私下里交易,價格給的低一點。
結果被荷蘭的東印度公司抓了個正著,借機指責中國商人違背承諾,又趁勢加大了對跑南洋的中國商人的限制。
一致對外倒是沒有,跑南洋的和跑東洋的海商,自己先打起來了。
南洋海商指責東洋海商違背了與荷蘭人定下的協定,導致荷蘭人現在卡南洋海商的脖子。
東洋海商罵南洋海商廢物,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自己爭不過荷蘭人的貨運成本,卻以為是東洋海商害的,那還不是荷蘭人找了個理由而已?
聽完林允文的訴苦,劉鈺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誰給南洋海商的自信,和荷蘭人比海運成本?若是能爭得過,那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荷蘭小國靠的就是貨運成本一時稱雄。不冤,就當是交了學費了。”
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貿易?
大順可倒好,倒真是一視同仁,岸上的大買賣人、大地主賺了,這些海商可是苦了。
差距不大的時候,還能你追我趕,刺激競爭,共同進步。
差距大了,那就不是你追我趕了,而是一邊倒的屠殺。
想要兩全其美,其實也簡單。
給外國商人加重出口關稅。
大順不存在西歐重商主義只想著出不想著進的憂慮。銀子…那不都是主動送到家門口的嗎?
西歐要搞出口減稅、進口加稅;大順這邊就應該搞進口減稅甚至免稅,出口對西洋人直接買貨加重稅、對本國海商輕稅。
劉鈺想了想大順現在能進口的東西,越南暹羅米、軍火、機械品…好像沒了,這本就該是免稅的東西,相對賣出去的,這才幾個錢?歐洲布想要打敗松江布,再給他們五十年都不一定夠。
搞真正自由競爭的貨運成本比不過,區別對待加關稅。
到時候,保準叫荷蘭人再回到明朝時候的態度:見了南洋海商去巴達維亞要先請吃飯、送禮物。
開關開了幾年,讓荷蘭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現在居然抖成這樣。
真是把東亞當成自由貿易的天堂了,忘了自己在歐洲是怎么混到被人想方設法地搞,哭訴自由貿易和公海航行應該是國際法的時候了。
荷蘭人自己也是精神分裂,成立了絕對壟斷的東印度公司,卻喊著自由貿易…那你倒是把有兵、有炮、有組織的東印度公司拆了,去自由貿易啊。
劉鈺覺得,得讓荷蘭人清醒清醒,認識到這個世界不是那么美好。真正的自由貿易,只在夢中。再說自己想在日本弄錢,貿易額被荷蘭人搶了些,那還行?不借著官本位搞一搞,豈不是白當這么大的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