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不愛紅妝愛武裝,說的古怪,田貞儀心想三哥哥果然有趣兒。
再聽劉鈺用斗筆和北毫做比喻,輕聲一笑,頓時少了幾分忐忑,多了幾分自然。
用手扶住寬大的帽檐,仰頭看了看比樹冠還高的熱氣球,忍不住贊嘆一聲。
“煙輕而上,故武侯有孔明燈傳世。只是武侯傳世千年,竟沒人想到可以載人飛升。三哥哥是如何想到的?”
怎么想到的?
劉鈺心想,自然是抄別人的,嘴上卻道:“格物而知理,理通則道達。這道理是相通的,我若想不到,別人也能想到。這東西不比詩詞,妙手偶得,換了心思情境是斷然得不出的。或許天下別處也有想到的,也未可知。”
這一番話倒是讓田貞儀大為詫異。
平日里田平和他說過劉鈺的不少事,在武德宮里、在酒桌上,劉鈺向來是特能吹逼的那種,加上添油加醋地說過一些北疆的戰事,這讓田貞儀以為劉鈺必然是個極為自傲自負的人。
這時候竟然聽到這么謙虛的話,和之前幻想出的印象大相徑庭。
田貞儀隱隱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心情,像是秋天時候忍不住的悲傷、春來日子忍不住的暢快,不知從何而起,又難以描繪,只是隱隱覺得像是一種失落,還略微夾著一丁點恐慌。
仔細追憶著剛才一閃而過的古怪心情,好像抓到了一丁點的因由。
或許,聽來的、想象出的那個人,并不真實。
靠聽來的想象的未必完美,但總有那么一兩件是極為關鍵的。那種古怪的失落或許來自一瞬間的恐懼,擔心自己想象的和事實終究相差太遠,更少了那幾分關鍵處的契合。
帶著這種忽如其來的失落,田貞儀盡量讓自己不要再冒出這種古怪的念頭,慢慢來到了碩大的熱氣球旁。
“這就可以上去了嗎?”
“嗯。上去后,解開繩子就能飛高了。不過得有繩子拴著樹。”
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扶一把田貞儀。手都伸到一半了,這才想起來如今可不是將來,又把手縮了回去。
這要是就倆人在這,拉一把也就拉一把了,然而人家親哥哥還在這呢,雖說關系好,這手伸出去怕也要被打開。
好在藤蔓編織的吊籃不高,劉鈺取來了兩塊石頭做墊腳,田貞儀邁步到了吊籃里。
綢布球足夠大,拉得動三個人的重量,等劉鈺跳上去后,解開了固定用的繩索,只留了一條安全繩。
熱氣早已經升騰,繩索一斷,就像是脫了籠子的鳥,慢慢越過了樹冠,飛到了數十丈高的地方。
沒有風,被繩子拉住,也就到此為止了。
田貞儀看看腳下的園林,心想這個和登山望景又不一樣。奇駿之峰,必在罕有人處,只能看到奇松怪石,卻不可能如這般俯瞰園林。
想著自己或許竟是頭幾個登上這東西的人,更或許自己就真的是全天下第一個女人登上這東西,忍不住興致滿懷,脫口而出道:“俯瞰天下小,身世等空蒙。”
一抒心中的暢快,聽哥哥說過劉鈺連詞作對的水平頗為…怕叫劉鈺陷入尷尬,便道:“三哥哥,我應是第一個乘此飛升的女子吧?”
“嗯,是。是第一個。”
聽到確定的回答,田貞儀心中更是暢快,雙手抓著吊籃的邊緣,嬌聲卻做豪語,忍不住沖著平坦的大地呼喊了兩聲。
“便是許多男子,也未必真有膽量乘坐,更未必有膽識要看看飛天之后的奇景。始信須眉等巾幗,誰言女兒不英雄?”
劉鈺也不知道一下子聯想到了什么,哈哈一聲笑了出來。
田貞儀側身望過去,眉頭一蹙道:“三哥哥笑什么?可是覺得我說的不對?亦或是覺得貞儀這話可笑?”
劉鈺趕忙擺手,臉上的笑意卻還止不住。
“不不不…妹妹說的對極了。我是想到了之前聽過的一個戲文,這里面有個巧處,一時間忍不住笑了出來。”
許是怕田貞儀往歪了想,覺得自己有些嘲弄她“不知天高地厚、牝雞也敢稱英雄”的意思,只能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
男子打仗在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白天去種地,夜晚來紡棉。
不分晝夜辛勤把活干,將士們才能有這吃和穿。
恁要不相信啊,請往那身上看。咱們的鞋和襪,還有衣和衫…
一開口,自然而然地帶上了一股子河南味兒,那一句恁要不相信啊的恁,更是字正腔圓。
“妹妹不知。這唱詞,是我無意中聽來的,因著詞頗有道理,便記下了。這是一曲木蘭劇,只說木蘭的同袍伙伴里有個姓劉的。”
“可是巧了,我也姓劉。便想著虧著我樂見妹妹乘此居高遠眺,若稍微有一兩句雌雄之語,這可不正是應了‘劉大哥講話理太偏’嗎?”
田貞儀這才轉嗔為喜,奇道:“我也曾看過徐渭的《雌木蘭》、亦曾讀過朱國禎的《木蘭將軍》,這等唱詞卻還是第一次聽過。那《雌木蘭》還好,至于《木蘭將軍》便著實墮了下品,說甚么皇帝欲納木蘭為妃木蘭以‘臣不媲君之禮’而自盡,倒是謚了個孝烈,到頭來替父從軍的木蘭竟成了不違君臣禮的節烈婦,這意境可是遠不如三哥哥唱的這一段了。”
越品越覺得這段唱詞大有意思,雖然文辭頗粗,可是其中道理韻味,竟是比之前所聽過的木蘭唱本高出了百倍千倍,實想不出何等人物能在這世道寫出這樣的唱詞。
再一想這里面的“巧”,自己也笑了起來,可不是姓劉嘛。
此時方知劉鈺剛才的笑絕沒有半分嘲弄不屑的意思,心頭那一塊不安的石頭便落了地。
劉鈺回味著這一段老調,想著最讓他嘆服一元紙幣上的女拖拉機手的新天地,嘴角也蕩出了笑容。
“貞儀妹妹好膽氣,我心里滿滿歡喜,哪里會嘲弄作笑呢?倒是這唱詞的人,卻不好尋,我也是偶然聽之,記在了心里罷了。”
“說句實話,之前并不知道妹妹有這樣的膽魄,若不然,第一次飛升的時候,定是要請妹妹的。不為別的,便為日后人們追憶起天下人第一次飛升天際的時候,便會想到有個女子。也算是一樁我朝的木蘭美談了,也應了妹妹那句話:始信須眉等巾幗,誰言女兒不英雄!”
田貞儀仔細看著劉鈺的臉色,似乎想要看破劉鈺的面皮,仔細聽聽劉鈺說的這話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許久,這才轉過頭,呆呆地看著遠處的虛空。
心道:你既這般想,也真不枉我平日里的幻念,當真是個可引為知己的。只是我既想你為知己,卻不知你在想什么,何時我能做你的知己呢?若是不知不解,為你知己也只是空幻之言,到頭來我心里總念著你為知己,你卻只當我是個異樣女子,雖不俗,卻也不過如此罷了。
心里漸漸有些沉重,涌出一股甜澀的憂傷,如同咀嚼被人潑了陳醋的甘蔗。知道日后總不能時常相見,只恐連劉鈺心里想什么怕也難知曉。
平日里總是個樂天的人,不悲秋,倒喜秋菊萬頃百花殺,今日卻不知怎么,從到了這里,心里依然患得患失了兩三次。
心情多有一絲抑郁,使勁兒搖搖頭,像是想把腦子里的這些郁結氣都甩出去,恰好一陣風來,田貞儀順勢道:“三哥哥,何不把繩索解開?便乘風而去,何苦要拴著繩索,難以盡興?”
劉鈺卻搖搖頭。
“妹妹膽氣大,可我膽子小。如今不比當日,當日我不怕死,今日卻怕死了。這東西,是有風險的,會死人的。”
這話說的古怪,田貞儀心有不解,問道:“當日比今日,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嗯…當日我只是個不能襲爵的次子,今日我卻是入了上舍的勛衛。當日敢冒死,因為非冒死不能遂志。如今不敢冒死,非不死不能遂志。”
“人固有一死,若是當日初飛,或可重于泰山;而今日乘風,那就輕于鴻毛了。也不怕妹妹笑話,我倒想說一句:舍我其誰?”
田貞儀自然知道,孟子的這句話,還有上面一半。
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
“這樣吧,便在此做一諾,他日若遂志,再請妹妹一起乘風起。便是死,倒也無憾了。只怕到時候妹妹卻出不得門了。”
前半句說的還好,后半句就有些撩的意思了,吊籃上的人都聽得懂,只是全都裝聽不懂。
田貞儀心里被前半句所染,又被后半句所動,饒是平日里脂粉堆里機變無雙,這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也不知是劉鈺有心說的那句撩語,還是自己自作多情,更不好去問清楚,心里只能像是爬過了個螞蟻。
好久,才壓下去非要隱著旁敲一下那一句的沖動,避開了真正想說的,化作無知不懂的笑,順著話道:“好啊,君子一諾,泰山可移。待三哥哥遂了志,咱們再乘風而游。”
又吹了一陣風,田貞儀再也沒提半句乘風起的話,默默地欣賞著下面的風景,心里涌出一絲絲輕快,只覺得雖不知劉鈺到底想要什么,難為知己,可大丈夫當如是,心有天下事。
待天色漸漸中午,終于熄了火,慢慢飄落下來。
就在旁邊的園林舊景中做夏游野餐,田貞儀也沒再賦半句詩。
臨走的時候,田貞儀的半只腳都踏到車上了,忽然問道:“三哥哥,聽說你頗通西學。我平日里也觀星為樂。對于日食月食事,卻還有些不懂的地方,待過幾日,叫哥哥捎與你,你幫我看看哪里不對,可以嗎?”
“行。”
“嗯。”
再沒說話,做了個別,就上了馬車,也沒有再掀開布簾。
田平自去和劉鈺道別,等回到了家里,田平這才問道:“日食月食,你懂得比我都透,哪有什么不懂的?”
田貞儀咯咯一笑,也不扭捏,大方道:“你整日說他少懂詩詞,難不成我要寫詩詞叫他品評聯詩?”
這話說的既大膽,也有幾分潑辣,倒像是紅拂女的膽氣,田平一笑,正要離開,卻聽妹妹又道:“不準和他說我剛才說的話。他若問我的事,也不準你說。我自有紙筆。好哥哥,這話也別和父親母親大哥大姊說,妹妹求你了。”
田平應聲,心道傻妹妹,真以為我一下子就拿得出千兩銀子?真以為父親當日非找他做事,捧他起來就真是一心為國、只為勛臣眾計深遠、而無為子女的私意?只是沒想到著實超出意料,扶搖直上而非是緩緩而升,如今反倒不好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