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小插曲后,一切步入了正軌。
孩兒軍秘密逮捕了陳震,皇帝也接受了齊國公的建議:態度放高一些,羅剎人對談判志在必得,可以施加更多的壓力。
劉鈺作為勛衛,但凡皇帝出面,肯定是別人吃著他看著、別人坐著他站著。
雖說皇帝也會拉丁文,但是作為一國之君他是不能在正規場合在使團前說外語的。宴會的時候倒是可以飚幾句。
再加上他雖然懂一些,可是一些專有名詞很難理解,一些典故也需要劉鈺用前四史中的例子做個類比。
傳教士講故事的水平,比起劉鈺差得遠。
雖說劉鈺的文化水平也就那么回事,但最起碼熟讀過前四史,基本上西方宮廷的那一套都能找出對應的典故,甚至很多連史記的范疇都不用超出,這讓皇帝理解起來很舒服。
短短二十幾天時間,李淦對劉鈺這個勛衛的滿意程度直線上升,頗有那么一絲“日后接待外夷使團非其在場不可”的意思。
劉鈺的存在,更讓皇帝多了許多和那些天主教傳教士討價還價的籌碼。
以往天主教傳教士還能用對外談判、數學學問等作為引誘或者要挾,可現在這種情況完全不存在了。
天主教傳教士固然憂心忡忡,羅剎使團的薩瓦伯爵也是心有不安。
幾次覲見時候皇帝的問題都很犀利,顯然對于西方的政治局勢很清楚也很了解,對羅剎國內的危機也知道不少,經常能夠講到一些關鍵處。
兩國談判的主要問題,還是貿易、準噶爾部、土爾扈特部卡爾梅克人、使團領事館、前往莫斯科參加彼得二世登基大典等幾個問題。
這些問題需要一個一個的敲定,好在大順這邊安排的比較合理,松弛有度。
每談完一個關鍵問題,就會安排一些宴會、節目放松一下。
到五月初,終于用土爾扈特部和準噶爾部做了交換,彼此不干涉“內政”、允許土爾扈特部去雪山但原則上不同意土爾扈特部前往京城直派使團后,羅剎這邊也在準噶爾部邊境問題上做出了一些讓步。
如果大順有能力,是可以去飲巴爾喀什湖、夷播海的湖水的。俄國承諾三十年內將在現有的堡壘區不再南進,整個邊境線以俄國在西北的堡壘區前出三十俄里為界。并且提供了西北地區俄國為了防備準噶爾修筑的堡壘區地圖。
但如果三十年后大順依舊沒有解決準噶爾問題,俄國將出于自己的“防衛需求”,沿著現有的堡壘區南下。
這是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條件。
三十年只是一個條約而已,如果大順三十年時間還沒有能力解決西北叛亂,那么就證明大順在西北地區的兵力投送能力不值一提,俄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可以解決,那么俄國可以判斷出大順在西北的投送能力,自然不會在西北地區浪費太多的兵力,去招惹一個強大的敵人。
這個條約簽訂之后,總算是把最重要的問題解決了。大順又舉辦了一次宴會,算作談判的中場休息。
宴會中,皇帝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提議。
“聽說汝國使團中有不少才能之士。朕亦多學數學、物理,朕想出幾道題目,考教考教爾等,如何?”
劉鈺把這句話翻譯出來后,薩瓦伯爵當然很高興,他以為只是一個小玩笑,爽快地答應下來。
這一次的龐大使團中,有不少學者,也有不少科學院的學生。
一部分人是半專業的“間諜”,比如測繪道路、山川、確定京城的經緯度、考察京城城墻的防御能力、軍事能力等等。
薩瓦沒當回事,便同意了。
這次小小的“插曲一般的考教”,就定在了第二天。題目以拉丁文書寫,也準備了他們習慣使用的鵝毛筆等硬筆,就在禁城里選了一處考場。
一百四十多名羅剎人參加了這一次的考試,也想趁機看看大順的科學水平。
然而題目發下來的時候,大部分人全都傻了。
題目不多。
先聲奪人。
每個不小于6的偶數都可以表示為兩個奇素數之和,每個不小于9的奇數都可以表示為三個奇素數之和,求證。
這是第一道題。
這個題的原作者…這些羅剎人很熟悉。
哥德巴赫現在正在莫斯科,作為彼得二世的宮廷教師,也是科學院的…呃,生理學教授。
但哥德巴赫的這個猜想,這時候還未提出來。當然,這是一個此時不可能有解的問題。
半數參加這次考教的羅剎人被這道題深深地吸引住了,再也不去看后面的題目。
而是拿出紙筆,用盡他們畢生所學,試圖解開這道題。
還有半數的人在讀過第一道題之后,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的思路,果斷選擇了下一道題。
下幾道題,則是劉鈺精心準備的“軟實力展示和技術恐嚇”。
第二道題的題目很長。
已知,子午線經線圈的長度,取子午線經線圈的四千萬分之一為單位,命名為“米”。
已知,重力加速度為9.8米每秒。
已知,大順的某新型加農炮炮彈出膛的速度為800米每秒。
不計空氣阻力,大順的炮兵陣地距離堡壘XX米,堡壘的觀測臺高X米,求算大炮的仰角為多少,可以命中此觀測臺。
這是一道后世典型的中考題目,刨除掉空氣阻力因素后,一點都不難。
劉鈺確信羅剎人里是有一些可以解出答案的。
但他出這道題的目的,不是為了答案,而是為了告訴羅剎人幾件事。
其一,大順精確測量了子午線的長度,換算單位后和你們測量的幾乎一致,證明了大順的測量學水平。
其二,大順精確測量了重力加速度的大小,怎么測的你別管,反正就是測出來了。
其三,大順的炮兵水平很可以,至少如果這道題是大順炮兵軍官的考試題目,從側面告訴羅剎人,大順的炮兵水平在整個世界都是首屈一指的。
因為,這樣的題目,是拿皇時代的法國炮兵尉官的練習題之一。而此時歐洲各國的炮兵水平,距離拿皇時代還差得遠。
俄國的炮兵之所以還算優秀,在一群灰色牲口中別具一格,那是因為18世紀初期首屈一指的數學家,基本上都在俄國:歐拉、哥德巴赫、伯努利…
羅剎人對這樣的題目自然會特別的敏感。
之后的幾道題,一個比一個離譜。
第三題是動量守恒。
第四題是最速降線。
第五題是經緯導航。
第六題是風帆受力面積和逆風航行角度計算。
第七題是初級微分積分測量不規則木桶體積。
第八題是三角貿易利潤計算。
第九題是尺規做正十七邊形。
第十題是軍糧消耗與運輸耗損計算極限值。
一共十道題,除了第一題無解、第九題和第一題一樣是為了誘騙歐拉等人來京城之外,剩下的都是在此時可解的范圍之內。
但能夠完全解決這些題目的人,并不在羅剎使團之中。
或許扔到彼得堡的科學院,讓伯努利、歐拉、哥德巴赫等人去解,也就能剩下兩道題。
可讓此時這些人來解,就是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除了第一題和第九題是有特殊目的,其余八道題都是在展示大順的軟實力。
炮兵、海軍、導航、后勤、貿易…以及大順對三角貿易的了解,對世界環境的知曉。
劉鈺很清楚使團里的人,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半公開的間諜。
如果不是,他也不會出這樣的題目,毫無意義。
正是因為許多人來此的目的是刺探情報,這也讓他出的這些題目不至于是拋媚眼給瞎子看。
一整天的考試終于結束,這些羅剎人一個個面面相覷,很多人不斷地搖頭。
“你做出了幾道題?”
被詢問的人伸出兩根手指。
“2和6,風帆受力問題,伯努利院士講過。你呢?”
“2和5,我父親是海軍軍官,導航問題我小時候就學習過。”
“第一題你有思路嗎?”
“完全沒有。”
“中國人的考試,就考這樣的題目嗎?他們是靠‘科舉’來選拔人才的。難道他們的科舉題目,都是這樣的內容嗎?”
說出這個疑惑后,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慌。
一個月的短暫了解,他們知道了大順的文官選拔方式,是通過一種名為“科舉”的考試。
除了公侯伯之類的爵位是世襲的,文官沒有世襲的。這是俄國乃至整個歐洲此時都不能比擬的可怕制度。
甚至他們知道如今大順的“平章事”,在他們看來的樞密院首席大臣中,就有幾位是平民子弟,這是不敢想象的。
教會學校考試的內容,是對經書的理解。他們并不知道大順的科舉,也是對經書的理解,只能通過這一次考試來猜測一下大順的科舉考試到底在考什么內容。
十道題目,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展示出了大順的軟實力,這種軟實力配上他們之前就有所耳聞的科舉制度和非世襲的官僚制度,讓他們產生了極大的恐懼。
結束了一天的考試,幾名帶隊的科學院的中年人來到了薩瓦伯爵的房間,憂心忡忡地說出了他們的判斷。
“伯爵,我想我們應該可以知道,我們的東邊是一個怎么樣的鄰國了。這些考試的題目,向我們展示了他們的強大。您的判斷沒錯,他們的炮兵很強大,他們的海軍雖然不強,但已經開始學習。”
“就像是彼得大帝所做的一樣,在造船廠開工的時候,未來的軍官們已經走到了歐洲去學習。而造船廠完工的時候,這些軍官就可以直接上船。如果,俄羅斯都能造的起戰艦、興建強大的炮兵,您覺得,更加富庶的中國,會拿不出這些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