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過之后,李淦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
看過一遍,又看了一遍,放下奏章,沉默不語。
這封“上書”,看上去有點像是“蚊子獄”,明顯是借題發揮。
每一條變革的前面,都有一句“國子監諸生教育我說…”
借著那些國子監的“大義凜然”的話,曲解其意,把每一句話都進行了重新解構,處處都打在了士紳的軟肋上。
你說義利之辨,就說既然是為了“義”,為了等級制度尊卑有序,那就收錢唄。加錢后雇別人服役,這是宋明之法,既保留了士紳體面,又減輕了民眾負擔。優免當然可以,但優免得有限額,查清楚限額,這在大義上你們也不好說什么吧?你要反對,那你不是君子啊,你這是言利的小人啊。
你說要增加圣人之言斷絕夷狄學問,那就干的更進一步,閉關鎖國,連出口都不準,讓江南那些投入產業出口導向的士紳哭都沒處哭去。
你說武德宮要廢幾何而加圣人言,那就廢。廢掉后,讓武德宮的學生去江南唄,省的你們整天說武德宮子弟少圣人學問,不能治國。
你說不能墮國朝體面,那就不墮。加稅,前朝不是有遼餉、練餉嘛?本朝也可以加個邊關餉。
你說只要教化士兵,讓士兵知道忠君大義,那士兵自然勇氣倍增。那就教化,讓國子監學子、要考舉人的秀才們,統統去邊關教化士兵…
每一條看上去都在說氣話,很多純屬就是沒事找事,可也有很多是完全可以實施的。
陳震這樣的年輕人,李淦見的多了。
一腔熱血,卻缺乏實踐;不切實際,卻以為自己大義加身。
這叫“好高騖遠,不肯埋頭苦干,好作大官,否則就認為大才小用,埋沒英雄,做一行怨一行,這山望著那山高,大事做不了,小事不肯干,就是干起來也是無計劃…”
這種人的話,聽聽就好,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朝堂里沒幾個人會真正在乎。
李淦是真沒想到,劉鈺可以這么玩兒。
看上去是在胡鬧,然而有些條目,分明就是指明了一條變革的路。
比如上面說,可以在武德宮里,復唐時的明算之科,再以本朝的需求加增。
如加增胥吏之學、會計之學、仵作之學、量田、農學等等,培養足夠一省或是一府所用之才。
若有需要,則空降至此,不論上下全面接管,清查土地、審核案情、報備稅賦種種。
這些人直屬皇帝,或者由皇子出鎮,與當地的鄉紳毫無聯系。
又因為從官到吏一應俱全,也不用擔心當地停擺。
加上非是常設,所以也不用擔心在當地扎根。
由皇帝直屬、皇子出鎮,又完全不用擔心當地施加的壓力。
只要辦上幾場,殺雞儆猴,別處自然會干凈一陣子。
而且完全不用養多,只需要三五百人就可,一年朝廷不過多出個幾萬兩銀子。
隔三差五地出去巡查一圈,不說幾倍的銀子能弄回來,最起碼能給大順多續幾年命。
因為武德宮不是走科舉體制,而是更類似于漢唐的良家子和羽林郎,所以也不用擔心這股勢力被別人插手。
吏部文選司升格后獨立出的文諭院,尚且還有文官控制,但武德宮的人卻完全是依附皇權的。
以老五營世兵為六郡良家子、以武德宮為羽林郎,自然也有大問題。
漢唐既有壯闊,也有危機。
這一點劉鈺在這封鬧事的上書中沒說,但是之前已經說過了:改革軍制,有制之兵,使得兵不識將將不識兵亦可一戰,增強京營禁軍的實力,所有中層軍官出自新辦的軍校,皇帝直接兼任校長,中層軍官都是天子門生。改革掌兵、領兵、練兵制度,驍將悍將去權而入參謀部,以年輕人充斥分其權責,使得皇帝可以始終借由參謀部做戰役指導,保持軍中威信。
同時增加燧發槍和野戰炮的數量,從而使得任何軍隊沒有中央政府的后勤都無力作戰。改革越深,對后勤的依靠就越大。
這樣應該可以避免出現唐是藩鎮和漢時將軍之禍。
這些東西互相依托,漸成體系,以至于這封看似胡鬧的上書,其實就是一份最起碼有一定可行性的變法方向。
不過只說了一半,另一半在北疆的時候私下里說過了。
清查田畝、征繳逃稅、強化版的一條鞭法、士紳一體納糧,在實行之前可以選擇一省試行,更需要用中央直屬的人才。
這個人才太宗創立的三舍法和五營世兵已經預留下了基本盤,只需要增加一些胥吏之學,完全可以滿足一省、一府之所需。
至于什么不去邊關教化不得考舉人之類,那都是扯淡的廢話,既不實際,也容易鬧出東南傾覆的大亂。
政治的藝術在于妥協,妥協的基礎在于互相威脅。
真要是武德宮增加實學、胥吏學,那等同于皇權又有了一把可以威脅士紳的刀子: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沒有能力捅你們又是另一回事。
前朝教訓就是妥協的藝術玩砸了,文官只能威脅,集權的政府卻無力反威脅,到后期也就根本不存在妥協了,江南士紳徹底爛了。
而這封奏疏的殺招之處,在于全是陽謀,沒有陰謀:科舉士紳的手伸的再長,也伸不到老五營世兵和武德宮那里。
武德宮每年招收一批可以實行清查田畝、會計計算的人,秀才不屑于干,有的是人愿意干,當大頭兵一個月才二兩銀子,老五營世兵們不想當大頭兵的多了去了。
把個真正殺人的刀,隱藏在一片胡鬧之言中,正是李淦所期待的“把水攪渾”。
劉鈺身份不高,但功勞卻大,又無黨羽,更無根基,正是一個最適合把水攪渾的人。
當然,這些變革此時是不能用的。
雖不用,卻可以用來和士紳、結社儒林輿論們討價還價:定出一個底線,在這個底線之內,你們就不要鬧騰了,再鬧騰的話,朕就要試著按劉鈺說的這幾條干了。
咱們互相妥協一下,各退一步,皆大歡喜,真要逼急了朕也不是沒有殺人的刀。雖說必有陣痛,可逼到份上,那也顧不得了。
底線一劃,雙方罷兵。
國子監學生鬧事,李淦也不傻,當了這么多年皇帝了,這件事就是在故意打皇帝的臉,讓皇帝清醒一點:你再這么搞下去,我們是有能力讓天下輿論嘩然的。你想拓邊,我們就能讓你拓到讓你焦頭爛額。
這陳震不過是一個被人利用的一腔熱血的年輕人。之前的打架事件,李淦也只能冷處理。
可萬萬沒想到劉鈺劍走偏鋒,來了這么一招。
如此一來,皇帝什么都不用說,自然會有人把輿情擺平,作為討價還價的態度和誠意。
當然,這個討價還價能換回的東西很多,自然不只是兩邊打架這點小事,這就需要后續的博弈了。
再三讀過了劉鈺的奏疏,李淦心里已經擬定出了一條談判討價的底線。
變革的事,還是要辦的,但在平定準噶爾之前,這事可以拖一拖,嚇唬一下,別再搞什么士林結社輿情風波之類的事就好。
心想,劉守常啊劉守常,你還真“聽話”。朕叫你“名正言順”,你還真就名正言順,居然能鬧登聞鼓這么一出。
倒是那個陳震,當真可憐。也是個一腔熱血的孩子,如今被你這么一逼,他日后還有活路嗎?多少人恨不得把他的皮扒了,而他可不是勛貴子嗣,也不是武德宮生員啊…
你真是一點虧都吃不得,為了報復,竟是連負荊請罪這樣的事都干得出。自損七分顏面,也要將人挫骨揚灰,而且還得讓他最信任的人去挫骨揚灰,哀莫大于心死啊。
義利義利,只怕在你眼里沒有半分的義,全是利。一切都能交易,一切都能折算。包括臉面,甚至…性命。
你的弱點到底在哪?到底什么東西是你真正不敢用來賭的,是可以被抓住控制的?
細細思索了許久,李淦下意識地在奏折的空白處寫了一個“道”字。
至少現在看來,唯一能威脅到劉鈺的,好像就是他要實行的“道”。這個“道”此時到底是什么,李淦看不出來,因為現在都是“術”,看了半天就看出來一個“一心為國”,至少此時是這樣的。
但李淦很懷疑,這些“一心為國”的舉動,也是術,而非道。劉鈺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許久,不能解。就像是諸葛武侯,唯一能威脅到他的,就是“不準北伐,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可反過來,又有什么比北伐更重要?
“這難道真的是個純臣忠臣?再看看吧,術用多了,或許能略窺其道。”
想到這,李淦呵呵一笑,叫太監把這封東西送到前朝中書科改革后的書寫房,叫人立刻謄抄數十份,發與朝中官員,明日朝會廷議此事。
然后,李淦在奏折上批復了一句話:既自認有罪,武德宮諸生凡參與斗毆者,皆罰銀十兩,限期交齊,著天佑殿議。
當天晚上,整個京城都炸開了鍋。
奏疏經過書寫房的抄寫,早已經傳遍了有資格參加廷議的官員手中,正如都察院的左僉都御史所想的那般,這是往灶膛里扔了一顆震天雷。
更為詭異的是皇帝的批復:參與斗毆的武德宮諸生都罰銀十兩。
這是罰?
這算哪門子罰?就差把“你們干得好”寫在上面了。
不說參與斗毆的一大堆都是公侯伯子嗣不差這十兩銀子。
便是剩下的,全加起來也就不到百十號人。千把兩銀子,鬧事排到前面那幾個人家里,哪個出不起?
積欠、隱沒、義利、士紳納糧、優免、免役而演變為偷稅等等這些事,是陳年積壓的大糞坑,沒人愿意往里面跳,更沒人愿意主動把這個糞坑外面蓋著的布帛掀開。
理論上,優免不是免田稅。但納糧不只是納糧,還有運糧,這才是大頭。
國稅不管你是誰,都得交。但頭稅輕,二稅重,交了糧,得把糧運走,國庫又不出錢,一些雜活你也得干,清理河道、接待上官…這些都是地方自行解決。
這得需要人。
胥吏和鄉紳們稍微動動手腳,這個力役就能把人逼死:小伙子你家就你一個勞動力,我看你骨骼特異,那你去往京城運糧吧。你走了你家就沒勞動力了,老母親就得餓死?那你意思意思吧。
不管是大明還是大順,理論上的田稅都不重,哪怕明朝征三餉,完全按照理論數量,其實也沒多少。
但問題在于這個力役、雜役,大頭根本沒在國庫里,民間的負擔其實極重。
納糧,納糧。不是說只繳糧稅,而是說繳糧稅加運糧。和泥腿子一起干活,的確有失士大夫體面,但可以出錢啊,然而又有優免。這個空子可就大了。
朝廷的國稅沒收多少,底層卻沉重的喘不動氣。
前朝有個不開眼的徐民式,巡撫應天的時候揭開過這個糞坑。
以至于連性格溫婉、從不罵人、內向小心的申時行都發了彪,以當年徐民式會考老師的身份斥責,說你這么搞我就要親自押解糧草去京城了,讓陛下看看你把我這個退休的內閣首輔逼成什么樣了?
徐民式這才知道惹了馬蜂窩,不得不提出了“優免加倍”的辦法,優免加倍,但是優免之外的還得查清,但仍舊不行。
以至于死后,有人還專門寫書曰:某人奴隸鄉紳,是如同王安石一樣的奸賊,所以某人死后,遂至蕩產傾家,語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其弗信夫?
也就葉向高說了一句公道話:你們的子孫,難道就一定能當官嗎?難道就沒有淪為底民的時候嗎?你們有錢的不出力,卻讓沒田的出力,這大明肯定要完啊。
不過,事實證明,葉向高才是想錯了。流水的國號,鐵打的士紳。大明亡不亡,關士紳屁事?
前朝例子在那擺著,誰揭這個糞坑誰不得好死,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誰也沒想到,這個糞坑,被劉鈺用這樣一種鬧劇的形式掀開。
怕動靜不夠大,還直接往這個糞坑里扔了個爆竹,爆竹的名字卻上卻寫著“國子監諸生”。
皇帝這是想干什么?
是真準備這么干?
還是說…想要什么條件,做個交易?
這不同于以往,以往那是當地的事當地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可劉鈺在這“胡言亂語”上的瘋話,卻是讓皇帝直接用武德宮生員、增加胥吏學科等手段,釜底抽薪,直接空降到當地。
士紳一體納糧,清查田畝,清查優免,皇子出鎮,當地士紳除了嚎叫幾聲,還能怎么辦?
總不能去上疏說“皇子這么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必然斷子絕孫?”
行賄蛇鼠一窩?給好容易有表現機會的皇子行賄?多少錢夠買一句在皇帝面前的“兒子有能力”五字?
事到如今,說瘋話的劉鈺已經不重要了。
一個勛衛而已,攻訐他能有什么影響?
說他裝瘋賣傻也罷,說他心思陰暗也好,他升不升官和文臣評價一點關系都沒有,又不走科舉,這樣能辦出“負荊請罪”、“敲登聞鼓”的混不吝,無可奈何。
這封奏疏,到底是劉鈺一時胡鬧?還是皇帝授意翼國公,翼國公指點的?
奏疏上的東西,有幾條簡直是殺人不見血,這些東西,會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東西寫出來的?
夜幕已至,京城皆知,明日廷議,是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