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聲終于在一杯紅茶的壓服下停住。
老托爾斯泰伯爵很貴族范兒地感謝了劉鈺,又沖著對面的齊國公說了兩句。
翻譯貼在了齊國公耳邊,將嘀咕的這幾句轉述了一下。
“這里的冬天真的冷,沿途偶感風寒,竟是咳嗽不停。感謝你們的茶,茶是很好的飲品,很適合驅趕色楞金斯克的嚴寒。”
這話說的還是挺優雅的,齊國公心頭暗笑,心想這老頭兒好手段,只是說這些話可未免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你那咳嗽,明顯是劉守常的條件觸到了你的痛處。
不過這老頭兒是個對手,能在咳嗽的同時就想好了應對的手段,以免被看出失態。
只是你終究老了,無力回天。
齊國公看破不說破,想著既是如此,那看來這談判的主動權可就抓在我們手里了。
需得再加一把火才是。
于是一直沒怎么說過話的齊國公也主動問候了一句。
“伯爵既感風寒,不若歇停幾日再談。來人啊,送一些茶給羅剎使團。若有川貝枇杷膏之類的藥物,也一并拿一些。”
翻譯之后,老托爾斯泰伯爵表示了感謝,又搖頭認為不礙事,可以繼續談下去。
齊國公點點頭,回敬了感謝,繼續悠閑地喝茶。
短短一瞬間的交鋒,他已經試探出了羅剎的態度:羅剎人現在很急,急著談;劉鈺漫天要價的條件,戳到了羅剎人的軟肋。
悄悄瞟了一眼劉鈺,有著桌子的掩護,看著劉鈺的手在下面擺了一個“不急”的手勢。
齊國公心里了然,打了個哈欠,繼續慵懶,瞇著眼喝茶。
桌上的條件在那擺著,老托爾斯泰伯爵的手有些顫抖,悄悄藏到了桌子下面。
蒼老的手上布滿了青紫色的血管,仿佛里面流動的是西伯利亞春日凍土融出的泥漿,吞噬著最后一丁點熱活的希望。
看著劉鈺遞交的漫天要價的條件,滿是絕望。
讓他恐慌的,不是那一條從勒拿河一直劃到貝加爾湖的豎線;也不是那條從色楞格河河口向西劃出的緯度線。
這都是漫天要價的東西,初稿都是為了推翻的,無所謂。
初稿把線畫到了勒拿河,也就意味著大順的底線至少在勒拿河千里之外。
真正讓他恐慌不安的,是三條夾在里面不起眼的條件。
其一:俄羅斯國不得干涉波蘭內政,不得支持波蘭王世襲。在波蘭王死后,應支持波蘭選王制。如若不然,大順將出兵支波蘭王位不應受俄羅斯國控制。
其二:俄羅斯應放棄頓河河口、克里米亞的宣稱。如果再因此而發生與奧斯曼帝國、克里米亞韃靼的戰爭,大順將出兵支持。
其三:西遷到伏爾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應有回雪山朝圣的權利,俄羅斯國不得阻撓。伏爾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不應臣服俄羅斯,俄羅斯亦應允許其派使者回到蒙古高原,參與新的蒙古法典的制定。蒙古瓦剌部從此之后不再向俄羅斯提供兵員和貢賦。
初稿都是廢話,都是可以拋棄的條件,也都是換取切實利益的籌碼。
也正因如此,這三條才可怕。
老托爾斯泰伯爵從這三條中看出,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封閉。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對外一無所知。
他們已經學會了如何利用國際局勢,縱橫捭闔,合縱連橫。
或者,只是將其祖先兩千年前的記憶從骨血中喚醒。
而這,對四面樹敵的俄羅斯來說,將是地緣政治的災難。
大順當然不能打到莫斯科。
大順當然也不在乎波蘭和克里米亞。
甚至伯爵懷疑大順是否有會說突厥語和波蘭語的。
但大順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對于西方的事,我們并非一無所知。
俄國總不能面臨三線作戰,如果這一次拿不回來我們想要的東西,那么波蘭王位和克里米亞開戰的時候,我們就會拿回來。
大順是否真的和法國、奧斯曼結盟,那不重要。
作為彼得時代的外交家和秘密警察頭目,老托爾斯泰清楚,地緣政治決定了這三國可以成為沒有任何盟約的天然盟友,共同的敵人。
這種態度,被大順作為談判的籌碼,擺在了俄羅斯的面前,讓俄羅斯必須做出選擇。
黑龍江畔的事,已經證明至少在貝加爾湖方向,如果大順愿意,是可以組織起一場萬人規模的野戰部隊的。
萬人規模的野戰部隊,在莫斯科、在烏克蘭、在波羅的海乃至在黑海,都不值一提。
但在投送兵力幾乎極限的西伯利亞,那將是俄國的一場災難。
俄國現在沒有財力在東方組織一支五千人的正規野戰部隊。
哥薩克沒有正規軍團和炮兵的支持,根本沒能力和一個正常國家的軍隊打一場野戰。哥薩克是拓邊和蠶食的好手,也是天然的驃騎兵,但因為紀律問題,卻不是合格的野戰軍。
大順已經證明,那些五百人駐守就能壓制萬余人部落的棱堡,在大順的野戰部隊面前并不牢靠。
荷蘭式的正規棱堡是有效的,然而俄羅斯在邊境修不起。
彼得的改革把俄國的平均身高生生在幾十年內拉低了四厘米,先軍體制下,連留胡子、洗熱水澡,都要收稅。高配的棱堡,需要的白銀足夠俄國再建一艘主力艦。把一艘艘能獲取波羅的海、黑海制海權的主力艦,扔到西伯利亞邊境去當堡壘?
高配棱堡修不起,低配的,擋得住游牧民,擋不住有大炮和會土木作業的大順。
大順的步兵戰術并不高,整體上還是冷熱混編的三十年戰爭水平。但炮兵,并不差。數量很多,而且有足夠的錢和人力可以運送到蒙古高原。
那些參與勘界的官員,至少懂得三角函數和經緯度。懂得三角函數的炮兵,不會落后太多。
從前線的消息反饋來看,大順的重步兵也不差,雖然在這個去甲而追求隊列機動性的時代,這是落后的、錯誤的、反時代而動的。
可對小規模的劣質棱堡攻防戰而言,卻又很有效。
老伯爵以及朝中的重臣們對前線戰況的分析基本一致:一支三十年戰爭水平的冷熱混編軍團步兵、強力的肉搏精銳重步兵、數量龐大質量稍差的炮兵、優秀的圍堡能力和奇怪的飛行偵查術、讓俄國羨慕的后勤和財政能力。
長期拖下去,對俄不利。需要迅速議和。
老伯爵來之前,俄國的底線是黑龍江,適當可以在石勒喀河問題上讓步。
而現在,這幾條看起來純粹是訛詐的條件,讓他來之前定下的底線徹底失去了意義。
白色的船帆穿行于大海,破碎的世界勾連在了一起,外交就再也不是兩國之間的事。
大順明白俄國什么時候會脆弱。現在拿不回的東西,在脆弱的時候自然會拿回來。
大不了,不談了,達斯維達尼亞。等到你和土耳其開戰的時候,背刺一刀貝加爾湖,你奈我何?
若是膽子大,大可以賭一把。
賭大順其實也沒有繼續打下去的意思了,只是在外交訛詐。
老伯爵也是賭徒,年輕時賭贏過,老了這一次扶植伊麗莎白登基賭輸了,膽子終究還是小了。
他戴上了眼鏡,明明可以一目十行,卻用一種仿佛老邁的感覺細細讀著條件,心里快速地思索著對策。
半個小時后,老伯爵終于開口。
“貴國的條件,是無理的。難道兩國的土地,不是靠辯論道理才能夠區分該屬于誰嗎?貴國的條件,完全沒有道理。”
劉鈺聞言,心想你年輕時候也是西歐各國談笑風生的外交官,講道理、講格勞修斯那一套國際法,我可講不過你。很多專有名詞我可沒學過。
“今日不辯理。”
“辯理,那是日后史學家要做的。我們要做的,只是簽訂條約。是非功過,留與后人。”
既然不準備講道理了,劉鈺的語氣也尖銳起來。
“如果道理有用,此時科斯坦丁尼耶還應該叫君士坦丁堡。你現在同我講道理,那么彼爾姆、梁贊、西伯利亞、喀山,這些被你們吞并的,又去同誰講道理呢?”
“況且,該講的道理我已經和貴方的薩瓦伯爵講完了。如果你們可以集結一萬人的軍隊去黑龍江,那么今天自然我也不會坐在這里和你談。既然你們不能,那你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這是我方的要求,我希望盡快看到貴方的回應,以證明貴方的誠意。冬天馬上就要來了,棱堡缺乏蔬菜,長久圍城,壞血病也會要了那些哥薩克的命。從歐羅巴派兵到這里也不現實,我希望您能慎重考慮。”
“如果彼得可以為了出海口和瑞典打一場持久的戰爭,華夏天子也愿意為肅慎故地打一場持久的戰爭。我天朝地大物博,至少不需要把寺廟的鐘都融了去鑄炮。”
“燧發槍、野戰炮,這些都是白銀和黃金可以解決的。恰好,我們不缺錢,法國人、英國人、荷蘭人也并不缺可以抵達東南亞的船。”
“三天之內,我需要看到您的回應。”
丟下對方不可能接受的談判要求,劉鈺做出一副愛談不談的樣子,主動權握在手,即便現在他是最希望迅速結束談判的人,卻必須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態勢。
老伯爵被劉鈺忽悠出的“富庶”無奈了。
這不是覬覦富庶的時候,而是恐懼富庶的時候。
有錢,真的可以為所欲為的。
三天后。
老托爾斯泰伯爵拿出了俄國的條件:黑龍江為界。
劉鈺暗松了口氣,上來就直接拿出這樣的條件,意味著對方可以讓步更多。而自己,已經算是達成了皇帝的底線。
所以,他沒有接受,而是繼續用逼迫的語氣,否定了這個條件。
六天后。
俄國再次松口。
黑龍江以北五十俄里為界。額爾古納河作為黑龍江源頭,同屬上述條件。
劉鈺還是不松口,但為了表示誠意,原本沿著勒拿河畫的那條豎線,沿著緯度線向東橫了一道。
二十天后,東線再度傳來消息。
俄國在黑龍江上游的最后一座堡壘,解圍失敗。
從雅庫茨克抵達的八百援軍,和在那里圍城的一千朝鮮火槍手、五百府兵、部分水師精銳、和一些京營精銳、當地朝貢部落發生了開展以來最大規模的一場野戰。
俄軍損失四百,守軍突圍失敗,宣告投降。大順這邊傷亡大致相當。
這證明了老伯爵等人的判斷:沒有野戰炮兵優勢,大順的冷熱混編厚方陣,面對哥薩克至少可以保持不敗。
在東歐平原,五萬人規模的會戰,大順軍低機動性、笨重、過厚、容易被炮擊、易出現脫節露出破綻的弱點,會招致大敗。
但這種千余人規模的小型戰斗,劣勢并不大,可以依靠人數和炮兵數量彌補。
石勒喀河上的一座堡壘還在被大順軍圍困,沒有攻城,大批的當地部落這一次選擇站在看起來能贏的大順一邊。嚴酷的冬天馬上就要來了,這樣的天氣里不出三個月,被圍困的堡壘就會因為壞血病而喪失大半的戰斗力。
消息傳來,俄國人再退了一步。
或許是受了劉鈺直接以緯度線劃界的啟發,俄國人退到了劉鈺一開始的設想。以黑龍江江口以北五十俄里為界,沿此緯度線向西連接黑龍江上游。
作為回報和誠意,劉鈺拿筆把克里米亞問題劃掉,表示他剛剛聽說了克里米亞韃靼掠奪俄國人為白奴的行徑。
鑒于大順在法律層面上取締了奴隸和賤籍,對此消息感到無比震驚,所以決定不支持克里米亞韃靼了。并表示會派使者前往克里米亞,教化一下韃靼人,和他們講講道理,抓人當奴隸是不好的行為呢。
順便,派一些京城的喇麻“順路”去一趟土爾扈特部,慰問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