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選的“執干戚舞”的地方,是呼倫貝爾草原附近、額爾古納河與海拉爾河之間的一座沙俄城堡。
劉鈺要帶人偵查的地方有些遠,考慮到羅剎人不太可能有野戰兵力,他也只帶了八十多人。
呼倫貝爾草原是極好的大草原,但是靠近額爾古納河這一片,如今已經快成無人區了。
明末順初這些年,出了太多的事。
沙俄東擴、準噶爾東侵、后金抓達斡爾人索倫人補充兵力,導致這片肥美的草原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要么南下跑了躲避沙俄;要么東進到嫩江、松花江流域;要么被后金抓去補充八旗死在了關內戰場。
大順早期也試圖在這里駐扎一些人,但那時候小冰期還沒過去,種糧食實在是不能收獲。
無霜期太短,往往糧食還沒長成,就是一場霜凍。
李過大概是前世被一些書誤導了,赫魯曉夫附體,以為玉米是神糧哪都能種,遺訓指導,結果連半個玉米棒子也沒收到。
達斡爾人是黑龍江流域與外東北一帶為數不多種糧食的民族,大順也試圖用松花江流域的變味的府兵制在這里駐軍。
但是一連幾年,派去駐扎的人上下一心,把糧食種子煮熟后種在地里,年年報絕收。
他們又不傻,一點都不想在這種苦寒之地戍邊,連年絕收,朝廷也會早點讓他們去暖和點的地方。
直到后來有人舉報,朝廷才知道煮種子的事。
但也只是稍微處置了一下,連個人頭都沒有。這件事也讓朝廷清楚,人心不可用,非逼著他們在這里駐守,早晚要出事。
后來也試了試,就算不煮熟種子,經常是種一收二,那時候國內還有戰亂,終究還是放棄了。
這幾年天氣漸暖,國內休養生息已久,朝廷終于有錢有人,加之俄國的黑麥傳到了這里,土豆在這里也能種植,總算是可以嘗試控制這里。
這片大草原游牧是可以的,但沒有邊軍駐扎,朝廷也不放心那些蒙古部落。
趁著沙俄東擴逼的一些部落南遷、東奔,若是這時候能夠控制呼倫貝爾草原,一方面可以效仿漠南分封建制改游牧為定居場牧;另一方面也可以安置分化一部分蒙古部落在這片草場,這么好的草場,誰聽話分給誰。
當然,前提是這里得駐軍。
哪怕依舊是種不出足夠的糧食、哪怕每年還要從松花江、嫩江運糧,朝廷也是下了決心要駐軍了。
在這里少花錢,將來可能就得多花錢。前朝縮邊之后,連大同這樣的城市都可能被襲擾屠殺,算起來還是賠錢的。前朝教訓,不可不取。
本朝的教訓也不能不取,不能還派達斡爾人和當地人為主了,得從內地招兵強制戍邊,讓他們人生地不熟,跑都沒地方跑。
跟著劉鈺一起來的這些人,雖然算不得內地的人,可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大草原。一過興安嶺,一個個都傻了眼。
那句幾乎人人會背的風吹草低見牛羊,幾乎是瞬間就涌入了每個人的腦子里,實在找不出別的詞句更能描繪眼前所見的一切。
白云仿佛被藍天染了色,擠一擠都能擠出來藍水。半人高的草場綿延到天邊,河流就像是貼在草原上的畫,感覺拿手一抹就能擦掉。
“這地方,養的好馬啊。”
杜鋒等邊軍府兵忍不住贊了一句,跑到河邊讓馬蹄踏出陣陣漣漪,毀掉了一幅靜止的畫卷。
這些老家或是山東、或是河南、或是荊州、或是湘南的年輕邊軍,從出生就沒離開過如畫一般的奴兒干都司了。
即便再美的畫,也看厭了,偶爾聽家里說起老家的事,有一種仿佛萬里之外的感覺。
天朝很大,風景各異,可在這些人眼里那都是難以想象的場景。
就像是聽人說起白色的黑色、又方又圓的罐子、熱的叫人出汗的冷雪…從來不曾見過,又怎么能想象的出來?
劉鈺縱馬來到了這群人中間,飲馬的時候,笑著問道:“沒見過這樣的草原吧?”
杜鋒嘿嘿一笑,慨嘆道:“也不怕大人說笑,我沒見過的事可多了。”
“京城的廟會、江南的龍舟、西北的陽關、東南的園林…這些書上聽過的東西,我都沒有見過。小時候讀詠梅詩,我就想,這梅花到底是什么樣呢?”
“伙伴們就爭論,有說像山楂花的,有說像是櫻桃花的。還有說,梅花和梅子是一種東西,青梅煮酒論英雄的青梅,其實就是梅花結的果子…”
說起這個,其余人也都七嘴八舌地問了一些聽起來奇怪的問題。
“大人,聽說過橘生淮南則為橘,這橘子,到底長什么樣子啊?”
“大人,這筍和蘿卜是不是差不多的味道?”
“大人見過荷花蓮藕嗎?”
“大人見過青梅嗎?”
“大人見過竹子嗎?”
“大人吃過桃嗎?桃子有山里紅好吃嗎?”
“蓮蓬長得是不是跟蘆葦棒槌似的?”
這些聽起來叫人心酸的問題,惹來了劉鈺故意的大笑。
一甩馬鞭,抽出了一道水紋,笑道:“想見啊?簡單。好好表現,立個大功。”
“待仗打完,日后不但要帶你們去見見龍舟園林廟會陽關,煮一碗青梅、吃兩斤大桃…說不定啊,還要帶你們去看看那如同松樹一樣高、沒有葉子渾身是刺的扶桑神樹;去看看山海經里的鴯鹋;去摸摸比廣東還靠南地方的雪;去瞅瞅西洋人的石頭搭建的斗獸場。”
拉了一下韁繩,讓馬踢踏出一堆水給這些人洗了洗臉,回身沖著這群有些聽傻了一般的士兵道:“你們問了我這么多,那我也問你們個問題。我朝起義兵,是為保天下。都說天下、天下,啥是天下啊?保的天下,到底是個啥?”
一群人的沉默遲疑中,驕勞布圖想到了什么,試探著回了句。
“哪怕沒見過橘子,也知道橘生淮南;哪怕想不到梅子什么樣,英雄氣生便想著青梅煮酒;哪怕以為荷花長得像是蘆葦棒槌,卻也念著那些漁歌唱晚穿梭藕田的采蓮姑娘。哪里有這么想的人,哪里就是天下?”
“哈哈哈哈…”劉鈺放聲大笑,一提韁繩,越過了這條小河,喊道:“桃子好吃、青梅不是梅花的果子,蓮蓬長得不像棒槌。”
“此情此景,我想吟詩一首,歌以詠志。”
海南島上,鮮花已經盛開;
長江兩岸,柳枝剛剛發芽;
大興安嶺,雪花還在飛舞;
啊,真他娘大,可他娘還不夠大!
一群人哄笑不已,嚷道:“大人還是專心打仗吧,這也叫詩?”
“走嘍,跟著大人立功去嘍,將來去吃桃子,看鴯鹋…”
馬蹄飛揚,越過這條小河,揚起馬鞭,一群人踏著青草,朝著西北狂奔而去。
額爾古納河上的羅剎要塞附近,杜鋒帶著幾個人,騎著馬,耀武揚威地在羅剎城堡的火槍極限射程外炫耀著自己的馬術,沖著城里面叫喊著劉鈺教他們的一句俄語。
“蘇卡不列!”
跟著劉鈺來的一個俄語翻譯沖著里面喊道:“你們的女沙皇是個波蘭軍雞,當初你們的沙皇見到她時,她已經懷孕了,但是你們的彼得就喜歡大著肚子的…”
城中的哥薩克哄哄而笑,絲毫不在意,還有人大聲喊道:“再說的詳細點兒啊!”
“講點細節嘿!”
“大點聲!聽不見!這么小聲還想講故事?”
“切爾卡斯克賣雞蛋的霍霍爾娘們兒聲音都比你的大!”
雖然這樣辱罵著,城里的哥薩克并不出來。軍官們維持著城中的秩序,讓那些想聽故事的哥薩克趕緊閉嘴,可還是有哥薩克性致勃勃地站在矮墻上支棱著耳朵。
城外的人不多,但是軍官已經知道了東邊發生的一些事,嚴厲約束著這些哥薩克出城襲擊。
周圍的麥田已經搶收了,雖然還沒有完全成熟,但是當做馬料還是可以的。附近的木屋也都一把火燒干凈了,射界早已經清理出來。
城里的哥薩克明知道可能要進行一場苦戰,依舊苦中尋樂。
上面命令他們堅守,援軍或許會來,或許不會,如果不來,那就投降唄。多殺一些人,就能爭取一個體面投降、有條件交出武器的資格。
劉鈺很難判斷城里有多少人,只能先把外城的輪廓大致畫出來。
叫人挖了幾鐵鍬土,試了試這里的土質,拿望遠鏡觀察了一下羅剎城堡的外圍防御。
這里的土還是比較好挖的,上面有一層難挖的草根,草根下面就是厚實的泥土了。
可能是為了防備蒙古騎手的原因,這座城修筑的稍微高一些,這在火藥時代是錯誤的,但對于火藥奇缺根本沒炮的蒙古部落而言,卻是因地制宜的有效。
遠處的棱堡處藏著幾門炮也沒法看出來,只能等過些日子大軍前來,用熱氣球居高臨下觀察觀察了。
繞了兩圈,把這座簡易棱堡的外圍結構畫完,劉鈺失笑道:“就這破玩意,那還不是隨便攻下的?也就欺負欺負附近部落連個千斤炮都沒有吧。”
“你說從當年斡難河會盟到現在,這才多少年?如今斡難河都丟了,也真是…草原游牧民的時代,真是結束了啊。”
驕勞布圖對此也表示贊同,指著遠處的草原道:“將來國朝只要沿線修上一些這樣的堡,不用太多,蒙古諸部應該就不敢有異心了吧?”
“嗯,差不多。就看朝廷舍不舍得花錢了。說到底,還得看這一仗打的怎么樣。打得好,喀爾喀蒙古折服于軍威,讓他們出人出力幫著修,花點錢收買一下上層,其實也沒多貴。軍威壓服,不是長久之計。不知道朝廷會怎么處理了。”
展開了白令“送”的地圖,劉鈺嘖嘖道:“眼下嘛,又是幾場無趣的攻城戰。這座城再打下來,后續就沒有大仗了。”
驕勞布圖不解,問道:“羅剎不會派援兵嗎?”
“往哪派?齊國公帶著人和羅剎談判呢。這座堡要是攻的容易,羅剎人還怕齊國公把貝加爾湖附近的堡壘攻下呢。為顯國威,齊國公帶去邊境談判的衛隊,能不能打兩說,最起碼看起來可是精神抖擻的。這邊攻的厲害,他們就不敢派兵過來。人少了,沒用;人多了,怕齊國公偷襲。羅剎在這邊,總共也就能湊出三千人的機動兵力吧?朝廷為了今天這一戰,提前五年修驛站、造糧船、屯糧食,有心算無心,野戰他們也打不贏的。”
“打不贏野戰,只是分散守城…你想想遼東舊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