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哥薩克的水性再好,也沒有輕便的樹皮船快。
當大部分哥薩克選擇跳水逃命的時候,隱藏在蘆葦蕩中的樹皮船沖了出來。
火槍手趴在船上,像是打靶子一樣射擊著在水面上游泳的哥薩克。
射死之后迅速劃過去撈尸,一個頭五盧布,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即便這樣,還是有幾名哥薩克反搶了一艘樹皮船,但最終還是被火槍手射殺。
戰斗從劉鈺帶人從側翼射擊、杜鋒領著騎兵抄后的那一刻,已經變成了屠殺。
陣型一亂、側翼被襲,個人的勇武完全失去了作用。
槍聲漸漸停歇,杜鋒縱馬來到了劉鈺面前,結結實實地半跪行了個心悅誠服的軍禮。
“大人,此戰全勝。我看至少來了三百多哥薩克。想必羅剎人的城堡里應無多少人了。”
臉上洋溢著喜悅,隨手撕下旁邊一個哥薩克騎兵尸體的帽子,擦了擦沾著血的刀。從腰間取出來一個裝油的小瓶,給自己的刀擦了擦油,插入刀鞘。
驕勞布圖也從遠處走過來,脫了甲和上衣,露出來被斧槍砸的青腫的肩膀。劉鈺只是沖他微微點頭,沒死沒血,戰場上這點傷算不得什么事。
靠近之后,驕勞布圖也和杜鋒一樣,給劉鈺行了個正式的軍禮。之前在永寧寺的一戰,驕勞布圖沒參與,這一次真真正正見到了劉鈺的部署,已是心服口服,再沒有當初瞧不上的傲氣。
很快,戰場被打掃干凈。
人頭一共一百一十個,被俘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負了傷。
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劉鈺叫人把這些負傷的哥薩克全部砍死。
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年代,又是夏天,重傷活著就是遭罪。
剩余的則被抓了俘虜,用繩子捆在了一起。
皇帝嘛,還是希望有個什么獻俘儀式的,這里距離翰朵里衛城很近,可以留著這些俘虜,不用太擔心后勤的問題。花錢買就是,反正這里的府兵種地或者當地主,糧食不怎么好賣,都盼著打仗好換成朝廷就地買糧的銀子。
皇帝既然親臨前線,獻俘的場面應該還是喜歡的,也算是拍拍馬屁。
按照之前的承諾,劉鈺私自動用了偽裝商隊貿易換來的銀幣。各個掌哨拿個自己小隊的人頭,在劉鈺旁邊清點。一手交頭、一手交錢,頭錢兩清。
戰兵拿了錢,自然高興。
可最高興的,還是那些跟著劉鈺前來朝貢的部落民。
他們被之前這些哥薩克的“牙薩克”貢品折磨的痛不欲生,打又打不過,一個個都把哥薩克看成是不可戰勝的“惡鬼”。
如今眼看著當初問他們收牙薩克的惡鬼都沒了頭,或者被抓起來捆在了一起,終于相信天朝的皇帝會保護他們。
至于之前為什么不管…呃…之前或許是天子不知道吧?
看著這些部落民,劉鈺清楚,日后鞏固邊防還是要靠團結這些人。
至少短時間內,不能指望大規模移民,朝廷未必出得起這筆錢。
江南加稅補山東河南遷民吧,當初江南奴變奴隸們自己分到的土地,大順沒主持“公道”還給士紳,已經得罪了一波。
至今還有人念念不忘滿清在江陰鎮壓奴變、返還士紳土地的“仁政”,恨不得在江陰這個沉重的地方都想反順復清,短時間內加稅沒戲。
讓士大夫們帶頭把兒子送到邊境吧,這是有辱斯文、迫害文士。當然了,勛貴也是那吊樣,皇權在收拾完士紳之前,還得借勛貴的力量,更不肯得罪勛貴。
既不肯加稅、又不肯帶頭做榜樣,那就只有學漢武帝征罪人、贅婿之類強制遷徙邊疆。但想都不用想,肯定又得被扣一個“紂桀之君”的大帽子。
好在小冰期已經過去,氣溫逐漸回暖。俄羅斯的黑麥等作物也開始傳入、朝鮮的水稻也已經越過了綏芬河,慢慢人應該會多起來的。
但至少在幾十年內,這些邊疆朝貢民,還是巡邊護邊的主要力量。
趁著這些人感激興奮,劉鈺便把這些斷貢三百年的部落叫到了一起。
“黑龍江,是條黑龍。”
“黃河,是條黃龍。”
“長江,是條白龍。”
“珠江,是條青龍。”
“這四條龍啊,是親兄弟,不可分割。日后你們向真龍天子朝貢,天子也自然有封賞。四龍既為兄弟,當同心戮力。如你們應該聽過的折箭故事。”
“既然你們選擇了朝貢,那有人問你們收繳牙薩克,天子自然不許,也自然會保護你們。”
“如今,黑龍江還有羅剎的城堡。就像是黑龍的身上,被惡鬼叮咬長了幾個爛瘡,惡臭、流膿。我們要怎么辦?”
人群中有個部落的年輕人喊道:“剜掉爛瘡!”
“對!剜掉它!”
更多的人跟著喊了起來,劉鈺點點頭,壓壓手道:“好!那咱們這就去把這爛瘡剜掉。”
“既說四條龍是親兄弟,不可分割。”
“你們長在黑龍江畔,便是這黑龍的子女。我祖上是米脂人,喝無定河的水長大的,無定河也匯入到了黃河…”
他剛說完,輕咳一聲,示意杜鋒聰明一點,跟著捧哏一下,別把這氣氛弄斷了。
杜鋒邁步而出,朗聲道:“我祖上是鄆城人。也是喝黃河水長大的。跟著淄川侯謝遷從山東打到松花江,亦是喝黑龍江的水長大的。”
他既邁出,圍在劉鈺身邊的軍官紛紛站出來。
“我祖上是荊州人,喝著長江水長大的。跟著翼國公反擊陜西,亦喝過黃河水。”
“我祖上是松江府世奴,喝過長江水,跟著襄國公打過廣東,也算是喝過珠江的水。”
“我祖上是湘南礦奴,跟著鏟平王打過長沙、圍過廣西…”
軍官們紛紛站出來,報出來自己和這四條龍之間的關系,總而言之,天朝地闊,卻怎么也和這四條龍脫不開干系。至于淮河…終究缺了點牌面,自矬宋三易回河以來,黃淮不分家。
四河幾乎囊闊了整個漢地,軍官們哪一個都能扯上一些關系。參與的人一多,情緒就逐漸熱烈起來。
劉鈺叫人從俘獲的馬匹中牽來了一匹白馬,叫人去江邊捕了幾尾魚,又拿出來十幾個人頭。
抽刀捅死了那匹白馬,叫驕勞布圖砍下馬頭,就用白馬、江魚、敵頭做了三牲。
以馬血兌酒,折箭與眾部落盟誓。
“四龍不可分割,皆為兄弟。今日借白馬、江魚、敵頭為祭,皇天后土為證。”
“傷此兄弟者,如傷己身,共殺之!”
“分此兄弟者,如分己妻,共殺之!”
“亂此兄弟者,如亂己母,共殺之!”
折斷的箭插在了三牲之前,用火繩當做了燃香,一眾軍官和部落里的人一起跟著劉鈺沖著三牲跪拜,盟誓不叛,勠力同心。
盟誓過后,叫人買鍋造飯,就把戰場上受傷的馬殺了一些做了一頓肉食。叫一些騎兵前出到羅剎堡壘附近,偵查情況。
杜鋒看著那些士氣正高的部落民,還有那面寫著“拒繳牙薩克”的旗幟,疑惑不解。
“大人,既是他們已經朝貢,何來拒繳之言?本就不該繳納的。”
“廢話。你還是聽我說的,才知道那羅剎字是什么意思。他們那些人就更看不懂了。我用羅剎文寫,當然是寫給羅剎人看的。難道你以為我是寫給他們看的?”
“寫給羅剎人看?”
杜鋒更加不明白了。
“大人,羅剎人又不傻。這里距離城堡雖遠,可是槍聲如爆豆,他們當然聽得到。再說了,這些部落一直被收繳牙薩克,沒人組織,難以對抗羅剎人。三百多哥薩克一個不剩,羅剎人肯定猜到是咱們動手了啊。”
劉鈺點頭,笑道:“那又怎么樣?換了你是羅剎的軍官,你怎么想?如果是正式開戰,何必要寫這一行字?”
“寫這一行字,羅剎軍官會想,這是我們在背后鼓動,但又不想真正開戰。肯定想著派人來鎮壓這些部落,就會從上游調兵請求支援。”
“如果我們大張旗鼓,羅剎軍官可能會調兵請求支援;但也可能學一學張睢陽,自己守在這里,為后面爭取時間,不叫人來支援,反倒是叫他們的人嚴守不動加強防御。”
“好容易干了這么一票,不可自滿啊。若是能誘騙羅剎人派兵從上游支援,我們拿下這座城,伏擊援軍,趁勢北上,再奪一座。如此,整個黑龍江中游的堡壘就全部肅清了。”
“一城之功,二城之功,孰輕孰重?想辦法調動敵人,打伏擊戰、野戰,是好過去啃棱堡的。”
感謝白令送來的地圖,劉鈺對于俄國人在黑龍江劉鈺的堡壘了如指掌。斯捷潘諾夫斯克的上游,還有一座堡,用于連接雅庫茨克和黑龍江中游。
劉鈺很清醒,自己沒有重炮,強行攻堡那是腦子有病。自己想搶軍功,就得想辦法把人從城堡里騙出來。
只要騙出來,這些哥薩克并沒有那么難對付,可如果讓他們全蹲在棱堡里,那就難打了。
不謀萬世,不足以謀一時。
戰爭既然已經開始,這一座堡壘在攻取之前,一個合格的參謀部就該為下一座堡壘做準備,戰爭應該是一條密織的網,而不是一個個毫無關聯的點。
利而誘之,只能用一次。戰爭一旦開始,這一招就沒用了。
圍城打援,這個可以用,但用在這里需要略作一些變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可死用不知變通。
羅剎人順江而下,自己沒有水師,沒法正常打援。
但好在相隔甚遠,就算這邊派人求救,援兵派出,來回也得二三十天的時間。
自己有足夠的信心,在二十天之內把眼前這座堡攻下來,抓住漢尼拔去報功。
攻下堡壘之后,嚴陣以待,等待上游的羅剎援兵,則可再打一場殲滅戰。
屆時,上游堡壘應該只剩下百十號人,完全有可能攻下來。
從而徹底肅清羅剎人在黑龍江中游的兩個支撐點,為日后談判爭取更大的話語權。
站在部落的角度去寫那一行根本不是給部落民看的“拒繳牙薩克”,是為了讓漢尼拔產生誤判。
認為大順沒有全面對俄開戰,只是在背后煽動一些部落,只要能夠壓服住,就沒有多大的問題。
對付部落反抗,大順在背后煽動而不正面參戰,最好的辦法是調集機動兵力鎮壓;而若是順俄全面開戰,還是縮在堡里等西邊北邊的援軍吧。
劉鈺對漢尼拔有些高看。
真怕這個要塞工程師有“死國之志、以報先帝知遇之恩”。到時候死守在這,就是不求援,反而讓上游做好準備全力加固城防,不惜己身為全局爭取時間…那就美中不足了。
他還有后手,有信心短時間內破城,自然也就希望敵軍派出援軍,打個時間差,再干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