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兩三日時間,驕勞布圖徹底服氣了。
這個看起來不起眼,像是拉磨的毛驢子戴的東西,居然真的防住了困擾雪地行軍的雪盲病。
最開始戴上的時候,略微有些不適應。四周黑黢黢的,外面的東西也看不太清楚。
可戴上三兩日,漸漸習慣,這東西的好處也就顯露出來。
按照驕勞布圖所想,也就是歇息兩日,待陽光沒那么強烈了再走。只不過那樣治標不治本,舊的好了,新的又會得。
這東西初時看不出什么效果,可卻治本,三五日后,竟是無人再受雪盲所困。
把玩著手里的眼罩,驕勞布圖心想,這人倒也不是個一無是處的紈绔,還有那么幾分歪本事。
這一日已過了赫圖阿拉驛站,過了沈陽后,這一行人就沒有再走沈陽往北的主驛道,而是轉向東邊。
經赫圖阿拉,到長白山寺,趁著冬日封江,跳到牡丹江,沿江而下。
這條驛站是為了防朝鮮的,加上這里是后金當年的老巢,大順對這里經營的也算可以,以防死灰復燃。
不過等到了牡丹江江源,一直到牡丹江匯入松花江處的翰朵里衛,都沒有什么驛站了。
夜里找了個避風處,安頓好后,升起了火堆。
這些天熟悉了后,劉鈺往哪里一坐,大部分人都會圍過來。或是聽他講故事,或是聽他吹逼。
經過接觸,劉鈺也明白不能用后世子弟兵的印象來看此時的兵卒。和他們講什么君國大義,他們聽都懶得聽,也聽不懂。
倒是會玩笑著說:陛下一個月給咱們二兩銀子,到時候對得起這二兩銀子就是了。如何對得起二兩銀子?開火銃的時候不往天上放就是,若能瞄瞄準兒,那就是忠君愛國之典范了。
摸著這些人的秉性,劉鈺便經常“開車”。這時候的人哪里聽過那些段子,一個個又都是精壯年紀,聽過后大呼過癮,不管是山南海北的都聽出了滋味。
一到晚上扎營的時候,劉鈺坐在哪,哪里就是眾人的中心。有時候都能圍的里三層外三層的。
驕勞布圖今日也在,這幾日心里多少高看了劉鈺兩眼,但也就是一點點。倒是覺得劉鈺“開車”的段子不錯,每日變了花樣,講的叫人梆硬,時不時還會哄堂大笑,意味深長。
不過今天劉鈺卻沒有“開車”,而是神色難得嚴肅。
身后,煮著一口大鍋。饅頭正在那用熱水燙毛巾,正在給那些雪盲癥嚴重的兵丁熱敷,最開始幾天都是劉鈺自己去的,這幾日才換了饅頭。
伴著篝火的吡咯聲,劉鈺看著周圍圍過來的人,緩緩道:“那日舒大人叫咱們停下歇歇,緩一緩雪盲之痛。我說趕早不趕晚,不能耽擱了正事。只怕你們當時心里面肯定要罵娘吧?”
平日縱是混的熟了,也有人敢主動來找劉鈺要煙葉子抽了,可這句話說出來,終究還是沒人敢承認。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道:“大人莫怪,當時我們哪里知道大人早有算計?早就準備好了眼罩?”
劉鈺大手一揮,示意無礙,笑道:“說起這個,我倒是想起來個舊事。某軍交戰,一軍撤到大河旁。士兵辛苦,其主將便道將士辛苦,可歇息兩日,再架橋。士卒皆呼此愛兵之將。不料第二日,敵軍便攻了過來。橋也不曾架起,一時間血流成河,河水為之壅塞。”
這個胡謅的故事講完,劉鈺轉言道:“為將者,自是要愛兵。只是愛兵,有大愛,有小愛。大愛者,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士兵跟著將軍,多有封賞。你們也知道,但凡勝了,自己死的就少。小愛者,多憐士兵之苦,體恤士卒,以致誤了大事。這樣的將軍,自己且難封侯,更何況那些跟著他的士兵?反倒是多有戰敗,以至于己方多死。”
說到這里,旁邊的人雖是聽懂了這個道理,也覺得很有道理,可是卻想不通這個故事你劉鈺怎么好意思講的?
這看起來,你才是那個小愛之將啊?
驕勞布圖也聽的是一頭霧水,合著還有自己詆毀自己的?
卻不料劉鈺話鋒一轉,笑道:“不過,真正的大愛之將,既要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又要體恤士卒。兩者并不矛盾,只是尋常人只能做到其一,卻難兩者兼得。至于諸葛武侯這等入了武廟的,那就不同。他見士卒運糧辛苦,便設計了木牛流馬,同時又能逼得司馬懿著女裝,這是戰無不勝。世上能夠二者兼有的將軍,實在太少。”
“為將者,當運籌帷幄。譬如此番北上,我既為主將,首先要完成陛下所任之事,如此大家跟著我,才有封賞;其次更是要體恤士卒之苦。但同為體恤,依你們看,是提前算到了種種情況,早做準備,既不耽誤行軍又能不受行軍之苦好呢?還是說,為了體恤你們辛苦,當日駐足歇息,將養幾日,等到雪盲再犯再停下休息?”
平日里和士卒們吹逼慣了,這話若是冷著臉說,就有點大言不慚,算個什么東西居然自比諸葛武侯?你配嗎?
但平日里嘻哈慣了,眾人雖然都笑,可也只當是半開玩笑。既不厭煩,也不覺得突兀,有幾個膽子大的還取笑道:“是是是,若是當年諸葛武侯遇到了劉大人,說不得姜維就要靠邊站了。”
此時三國早已成書,流傳甚廣,可謂是人人皆知的故事。
明初,軍中尚且拜“天王堂”,林沖守大軍草料場時接替的老軍也是去看守天王堂去了,戰神尚是李靖。
待到土木堡后,形勢有變,戰神自是岳武穆。
然而三國文采太好,故事太妙,說岳就差得遠,連“丞相何故發笑”的梗都照抄一遍,如今武圣早已是關羽,三國更是人盡皆知。
劉鈺也知道,和父親等人對話,扯幾句經史還行。
和這些兵卒閑扯,還是照著三國來。
果然這么一吹逼,人人都懂,半真半假之余,劉鈺恨不得這時候變出個鵝毛扇揮動幾下,只可惜此時寒冬并無此物。
見眾人笑過了,劉鈺也是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又道:“我于來之前,知曉這一次的軍務,就在家中掐指一算,知道北方苦寒,必有雪盲、凍瘡、膝痛之病。我既說為將者有大愛、有小愛。大愛難于小愛,二者皆有又難于大愛了,可若是連小愛也做不到,哪還有資格領軍?”
話雖是玩笑話,可卻說到了這些兵卒的心坎里。平日里聊天閑扯,士卒肯定有發牢騷的,冬日行軍又特別辛苦,那些軍官還好,平日克扣一些再加上自家的土地財產,至少在吃穿上不會太苦。
這些當兵的就差得遠,縱然是京營里的兵,一個月也就二兩銀子,還要養家糊口。
朝廷里管兵政府的都是些士大夫,覺得當兵的不過就是賊丘八,餓不死就好,何必花大價錢?
縱是當年戚家軍直系后裔浙兵,萬歷援朝時候說好了雙餉,結果朝廷賴賬,薊州鬧餉,三千戚家軍被全數斬首,朝廷中卻有人盛贊:如此一來,可省白銀四萬兩,此大功也。
順承明制,到如今雖還不至于如此,卻也差不多。
北上測繪深入羅剎,一人就多發了一條棉褲,別的再多也沒有了,齊國公也弄不到。
劉鈺和這些兵卒交流的久了,知道他們最想要什么,也知道他們的牢騷。說到雪盲、膝痛、凍瘡的時候,真真說到了士兵的心坎里。
整個的氣氛頓時有些嚴肅,劉鈺卻從懷里摸出幾錠銀子,白花花地擺在了篝火旁,笑道:“你們猜,出征之前,我想沒想到你們這些當兵的隨我北上有多苦?誰第一個猜對了,我賞他五兩銀子。”
這都是根本不用猜的事,可若是平時吹逼,肯定會有人接話。如今白花花的銀子擺在面前,卻沒人敢說話了,都懵了,也被嚇住了。
乖乖,五兩銀子!砍個腦袋才幾個錢?
人群中終于有人憋出了一句話。
“既是劉大人坐在家里運籌帷幄,連雪盲這樣的事都想到了,如何想不到凍瘡之類的事?我猜大人早就想到了我等有多苦。”
“說得好!這銀子,你的了!”
說罷,把個銀子直接丟到了那人懷里。士兵只覺得胸口被重重砸了一下,知道不是做夢,感覺這隱隱作痛的骨頭,恨不得再不砸幾下。
旁邊的士兵全都看傻了。
這就得了五兩銀子?
“你們再猜猜,我既是知道了,那箱子里都準備了什么?猜對一樣,就給五兩銀子,誰先猜到誰得。”
一下子,百十號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幾個大箱子。之前只是猜測這是劉鈺的私貨,想不到居然是為我們這些大頭兵準備的?真有這樣的官兒?
雖說這人恬不知恥自比武侯,可兵卒心想,俺也不求你真是武侯,只要能體恤體恤俺們就行。
再一想剛才的吹逼,竟是覺得有點那個意思了。
有了剛才徙木立信的榜樣,一時間全都亂哄哄地猜起來。
有猜棉褲的,有猜棉花的,有猜往鞋里塞的暖草的,甚至有猜是不是里面裝著女人的…
猜了半天,也沒幾個猜對的,劉鈺哈哈笑著,讓饅頭打開了幾口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