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嘉賓…不是中土人士。
嘉賓是他的字,漢名叫戴進賢。前些日子自己的確是去戴府了。
耶穌會自前朝利瑪竇開始,便試圖走士大夫和上層路線,劉鈺小時候就有傳教士來府中教他拉丁文和幾何。
劉鈺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確會拉丁文。聽起來有點扯淡,實際上再一想也就很合理。以滿清如此封閉,與雍正死敵的老九胤禟也會法語、俄語、拉丁語,甚至嘗試著把滿文拉丁化,用拉丁文寫過求救信。
傳教士從明末就一直試圖走上層路線,到了大順,因為李過遺訓重視西學的緣故,路子更野。
當朝來說,傳教士中以戴進賢為首。
此人有個禮政府左侍郎的加銜,又是欽天監監正,正宗的朝廷命官,本朝三品。同時還是武德宮官學的西學總教習。
原本歷史上,戴進賢就很有名氣。
這人是英哥爾施塔特大學數學教授,這時候的德國還處在“我在地圖上找不到它”的狀態,很難明確說他此時的官方國籍,或可稱之為既不神圣也不羅馬的某帝國人士。
后來加了耶穌會,來到大順做傳教士。
來到中華后,傳教的事做的怎么樣劉鈺不了解,他對那一套天堂地獄興趣不大。但戴進賢的仕途卻一路高歌猛進,靠著日食測算和星圖繪制,數年間便做到大順朝欽天監監正,又加了禮部侍郎銜,做了武德宮的西學總教習,可謂是風光無兩。
此人的漢學水平相當高,取得漢名叫進賢,表字嘉賓,更有深意。
進賢者,二十八宿的星官之一,進賢星也是星名。
這名字一是正合他欽天監監正的身份,以星宿為名,合欽天之意;二則進賢星官是二十八宿星官之一,主官舉薦賢才,有希望為大順繼續舉薦傳教士為官的意思。
原本的歷史上這個人也為中國歷法做出了貢獻,之前崇禎歷書用的是第谷體系。戴進賢等人掌管欽天監后,引入了更先進一些的開普勒體系,還將對數表等引入中國,改良了渾天儀,將木星衛星法測繪經緯度的技術引入中國,參與繪制了中國第一張有經緯度的輿圖。
這個世界線也是走的差不多的路,也正是因著歷法的大功,賞封為禮部侍郎——當然官方的叫法是禮政府侍郎。
大順朝繼承前明制度,但是在名字卻是土味唐代復辟,論及土的程度,唯有后世的太平天國復辟商周春秋的官職名目能與之一拼。
大順在形式上處處摹唐,卻學不到精髓,也無有唐時的經濟基礎,弄得一身陜西的黃土。
就是就是個披著大唐皮的大明。
大明的六部跑到大順復辟了大唐六政府之名,禮部卻叫禮政府、內閣大學士叫平章軍國事、內閣叫天佑殿——大順的第一任平章軍國事,是東林點將錄里的天猛星霹靂火惠世揚。
不過私下里眾人還是習慣性地稱禮政府為禮部,換湯不換藥,天下皆知。
除了這些官職外,戴進賢還有個很特殊的身份,耶穌會中華教區的副會長。
想到這一層身份,劉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隱約覺得朝中可能真出大事了。
事已至此,也不敢藏著掖著,只好道:“是。去過。不過一來兒子喜好西學,二來他也是武德宮的西學總教習,似無什么不妥吧?”
回答完好半天,劉盛也沒個動靜。
劉鈺小心翼翼地抬頭,想要看出點什么。但劉盛在官場已久,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看不出來。
和戴進賢私下交往也非近日才開始,戴進賢知道劉鈺喜歡西學,就像是利瑪竇一樣,用西學做誘惑,大有勾搭他入教的意思。
但這事也不是藏著掖著的,父親早就知道啊。半晌,劉盛才嘖嘖一聲。
“若學西學,只在武德宮里學就好。武德宮之外,不要和那些西洋人交往了。要出事了。咱家這樣的家庭,秀于木林,最是招風。”
聽到這話,劉鈺有些懵。
“出事?”
現如今,年號泰興,改元七年,皇帝正是身強體壯的年紀,距離各路皇子們搶椅子還早著呢。
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事,若非大事,又怎么能威脅到當朝翼國公?
見劉鈺一臉茫然,劉盛覺得有必要把事情的嚴重性說清楚。瞪了一眼劉鈺,嘆了口氣。
“今日朝會,福建節度使差人上報,福清縣有人告發當地耶穌教會,私募錢財建造教堂。福清,小縣也,福建節度使一查,區區小縣,竟有教堂十五所,信徒中甚至有生員、監生十余人。男女混雜一處不避,不懼縣令之禁令,誦經禮拜之日,糾結數百人于一處。”
可能是怕劉鈺還不明白其中的嚴重性,劉盛重重道:“最關鍵的,福建節度使的奏折上如是說:凡入教者,多給銀兩衣物以接濟。還說:私以為,非親非故、無緣無故拿銀給人,籠絡人心,必有深意!若不禁絕,定當蔓延。”
聽到最后這一些誅心直言,劉鈺就算是剛剛穿越來小半個時辰,也明白問題了嚴重性了。
無緣無故拿銀給人,籠絡人心,必有深意…
誅心之言啊。
前面都是屁話,可有可無的事。
昔年太祖進京,權將軍拷掠京師時,尚且在教堂前插塊木牌,上書“勿擾湯若望”,對于傳教士向來寬容。幾乎從不飲酒的李自成還和湯若望喝了一杯,陳明夏投順也是湯若望在其中勸說的。
加上后來和滿清打、和南明打、和鄭家打,也都見識過西洋槍炮的厲害,不敢說開眼看世界,但最起碼的交流沒斷過。
但劉盛后面補充的這段誅心的話,就嚴重了。
非親非故、無緣無故拿銀給人,凡有災荒必以衣物銀兩救濟…這在封建王朝是絕對不允許的。
這是要干什么?學黃巾張角施符水?學張魯五斗米入教?
出了水災旱災,富戶自己出錢救濟,歷朝歷代都不允許,況于這個?
話說到這,不必再多,劉鈺已經明白過來了父親的意思,更是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
前面的屁話無意義,后面的誅心之言是要出大事的!
戴進賢不只是欽天監監正、禮部侍郎,更有一層身份是耶穌會中華區的副會長。
今日朝會福建節度使上奏此事,再交往結交那就不是劉鈺一個人的事。日后再結交,那似乎就是整個翼國公家族在站隊,在表態。
有些話,劉盛不能說的太明白,或者劉盛覺得劉鈺還小,很多事說了也是白說。
福清縣的這件事,詭異得很。
這并非是今年才發生的,而是已經發生了數年,當時報上來也沒起什么波瀾。
可今天福建節度使舊事重提,這意味著西法黨的反對派已經準備充足。
這封奏折,是大戰前的序幕,是朝中西法黨的敵人要借此機會與西法開戰,打壓如今在朝中勢力越發大的西法黨。
西法黨自前朝徐光啟時就已存在,如今更是發展壯大,雖不說根深蒂固,但確實不少大臣如前朝徐光啟一般受了洗禮,成了基督徒,在朝中自成一派。
劉盛久在朝中,站的又高,對于朝中的風吹草動和種種跡象,正是春江水暖鴨先知。
家里傳爵四世,朝中爭斗看得多了,自有一手安命保身的本事,更有靈敏的嗅覺。
劉鈺喜好西學的事,京城皆知他不務正業。既是勛貴子弟,紈绔小輩,不務正業倒也沒什么,反倒是整日務正業倒可能會有禍患。
又非嫡長子,不能襲爵,家中又鐘鳴鼎食,這才有精力和財力去玩些奇怪愛好。
可今日福建節度使的奏折一出,劉盛立刻明白朝中要有大亂。
這封奏折不是剛剛沖鋒的號角,而是朝中兩方勢力角力到白熱化時的戰鼓。
鼓聲一響,意味著黨爭要起。
加之前些日子羅馬教廷特使自歐洲回來,帶回了教皇措辭嚴厲的“圣諭”,要求中華教徒不得祭祖、不得尊周公孔子為圣、不得拜天帝神明、不準稱呼昊天上帝褻瀆陡斯之名。中華教徒為官者,不得叩拜皇帝,因為皇帝不是耶穌;中華教徒稱周公、孔子為圣是不合法的,因為封圣需要教廷允許…
聽說皇帝在詢問傳教士的時候,氣的把硯臺都砸了。
這幾件事連在一起看,朝堂上對于傳教士的態度只怕要發生巨變。
勛貴之家站的太高,也最容易受到牽連,是以下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劉鈺叫回來。
“福清縣的事,我早有耳聞。我再說一句,你細細去品。這福清縣的事,是數年前的事。數年前就已上奏一次,彼時上曰,此小事爾不必在意理會。今日福建節度使又大張旗鼓地上奏,陛下卻大為震怒。你可明白了?”
劉鈺心想,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再不明白那我不是傻子嗎?
這福建節度使的奏折,分明是揣摩上意,或者就是皇帝秘授的?
想想自己之前和戴進賢走的過近,這怕不是真要被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