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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鐘鳴鼎食之家

  “咱太祖皇帝滅朱明,是報當年朱溫滅唐之仇。一報還一報啊,李唐家的江山被朱溫滅掉,這老朱的江山又被咱大順奪來,姓了李…”

  京城泉柳記酒莊,幾個勛貴子弟毫無顧忌地開著本朝和前朝的玩笑。距離明末甲申之變已經過去了八十年,這番有意傳播的讖緯之言早就成了市井街頭人人皆知的扯淡。

  市井多愛讖緯言,士人才談得國正。大順既是“入了關”,自有大儒論證其天命所歸。李代朱、復唐仇之語,不過是說給底層人聽的。

  酒桌上,剛穿越過來的劉鈺,看著峨冠博帶的一眾伙伴,目瞪口呆。

  大明亡了八十多年了?

  大明之后是大順不是滿清?

  山海關一片石依舊失敗,李自成依舊死在了九宮山。

  但大順居然在荊襄翻盤了?

  原本歷史中被南明封為興國公的李過,很可能被穿越者附身了。

  從陜西輾轉抵達荊州后,仿佛被穿越者附身的李過,完全不信任南明這群豬隊友。

  圍困荊州,圍城打援,未卜先知一般,完全不相信何騰蛟能給自己保護好側翼,設伏陣斬了滿清大將勒克德渾。

  經此一戰而定軍心,掃卻九宮山后大順軍沒有主心骨的頹氣。

  再之后,大順軍在李過的整合下,克復荊州,襄陽攻防拉鋸、山西反正、山東榆園軍策應、江南奴變鏟平王聯絡…直到李過病逝,傳位于李自成的小舅子、原本世界線里的南明郢國公高一功。

  臨終之際,笑曰:“昔老闖王高迎祥以軍授李氏,今李氏以天下之半還高氏,商賈營借貸者,可以詳參之。”

  后高一功復京師,重病子幼,江南未定,遂又傳位于李過養子、小闖王李來亨——這位原本歷史上的南明臨國公、在茅麓山堅持抗清到1664年自刎而死、大明最后的征虜大將軍,竟成了大順的高宗皇帝。

  正所謂:茅麓山高、流寇死社稷;伶仃洋廣,海賊守國門。

  如今煤山那棵老外脖子樹又多了八十圈年輪,多年的戰亂平息,新朝鼎定,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穿越來的劉鈺有些不適應,腦袋還是亂成一團。

  如何穿越的、為何穿越的已經沒有意義了,既然回不去了,只能適應如今的新身份。

  看看四周,這是酒樓的二樓雅間。

  色調故意素雅,靡靡之音卻是不絕。

  這酒樓的老板是個營銷鬼才,頗有些后世碰瓷“皇帝微服、見某美食贊不絕口”的套路。

  說是當年前朝權臣嚴嵩被貶流落,饞酒,無錢,于此飲了兩碗,驚呼俺當了那么多年內閣首輔,從沒喝過這么好喝的酒,見此地有泉有柳,遂提筆寫下“泉柳”二字,以抵酒資。

  此處緊靠皇城,嚴嵩又沒法掀開棺材板出來說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此地黃酒也確實別有滋味,自然成了勛貴子弟們吃酒的地方。

  和劉鈺一起吃酒作樂的,都是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個女倌人陪坐眾人,正在行酒令。

  聽著劉鈺等人又在那扯什么楚雖三戶、代漢涂高之類的事,女倌人嘻嘻笑道:“你們男人啊,聚在一起就好談國是國非。今日誰也不許談,咱們繼續行令。”

  旁邊一個勛貴子弟笑著捏了一把女倌人的臉,笑道:“哪里能不談呢?這既是國事,也是家事。”

  “若無當年之事,我等祖輩皆在陜西土里刨食,也就夢里能尋個米脂的婆姨,如何能在這京城里與你這樣的美人兒飲酒?”

  “不過既是你發了話,聽你的便是。”

  此時飲酒,必要行令,也正輪到那陪坐的女倌人開口,酒令說要詠桌上一物,正有行令的骰子。

  秀嘴微張,貝齒輕動,金蓮不挪,遑論七步,櫻唇開合間便吟了一段。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從遭點污,拋擲到如今。”

  “好!”

  聞此一句,幾個人鼓手叫好。

  借物喻人、以物比心,正得詩意。

  看似說的是骰子,可句句說的都是她自己。

  自從遭點污,拋擲到如今。

  既說骰子,亦指紅顏悲苦,立意頗高。

  更難得是從一個妓子的口中說出,添了這么一層身份契合,確是叫人拍案叫絕。

  眾人叫好,唯獨劉鈺叫苦——古人文化水平都這么高的嗎?一個妓子也能來這么一首?一會輪到自己行令該咋說?

  旁邊一人拍著手起哄道:“心肝兒,日后你若跟了我,如何肯再拋擲?”

  女倌人嘻嘻一笑,一改剛才吟詩時候的悲色,一如平時習慣,姿態柔媚地一揮手。

  “你們男人呀,可都靠不住,還是靠自己的好。前朝李香君何等才情,就是信了侯方域,最后還不是凄慘落魄?她都如此,我何能比?”

  話是這樣說,可語氣先是不屑,隨后戲謔,接著又轉為了嬌嗔閨怨。

  短短一句話,語氣竟是折了三折,如脖頸間的發絲,弄得列坐男子心里刺癢。

  女倌人說罷,若蔥根般的手指拿起桌上的象牙骰子,手腕一抖,輕輕在桌上一拋,啟口清唱。

  六個骰子滴溜溜地轉了幾圈,停下后正是一個“四進”。

  輕點數下,取出令簽,便舉著翠玉酒盅,媚眼如絲地看著對面的劉鈺。

  “依令,做東者自飲一杯,眾人陪飲兩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端端的是應景,今兒是劉公子的大日子,日后自是扶搖直上了。”

  說罷,一群人都端起了酒杯,沖著還在懵圈中的劉鈺敬了一杯。

  “對,今日是劉兄的大好日子,這簽擲的大妙!果然應景。”

  “我的大好日子?”

  劉鈺茫然地舉起酒杯,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是了,今天這頓飯,是自己做東。

  某種意義上,今日的確算是自己的大日子。

  自家祖上叫劉體純,諢名二虎,原本歷史上的夔東十三家之一。

  八十多年前的亂世中,亦算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余蔭之下,劉鈺出身不低,正兒八經的大順朝的勛貴子弟,不能再正了。

  臧否當年英雄,自家祖上可當得起一個“俠”字。原本是八大王張獻忠的結義兄弟,后與張獻忠理念不合,投了大順太祖李自成,最難的時候也不離不棄。

  原本歷史上,九宮山之變,李自成死,劉體純接到了一封來自陜西的求援信。

  寫信求救的那人,是個妙人,此人名為孫守法,和農民軍是死敵,就是此人生擒了老闖王高迎祥,導致老闖王被千刀萬剮。可謂劉體純等農民軍的死敵。

  但孫守法于陜西反清,第一個想到求救的,偏偏是死敵的農民軍,孫守法相信,這位曾經的仇敵一定會為了天下大義幫自己;劉體純更是擔得起那個俠字,接到信后,拋棄舊怨,帶兵反擊陜西,支持農民軍死敵孫守法,可謂俠之大者。

  再后來退守夔東,劉體純也主動放棄盟主之位,讓位于高一功,后又支持小闖王李來亨。最終事不可為,全家自殺于巫山,誓死不降,可歌可泣。

  如今歷史發生了改變,那些曾經悲劇的英雄許多竟然未死。

  劉體純也在李來亨統一天下后,被封為“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翼國公”,死后又被追贈了一個郡王。

  如今傳爵四代,這翼國公的爵位正在劉鈺的父親身上。

  劉鈺雖非嫡長子,卻也不是侍妾所生,母親也是正牌的誥命夫人,時不時去后宮參加皇后舉辦的宴會的那種。

  即便不能襲爵,但是混個散騎舍人等混吃等死的職位也非難事,可謂是鐘鳴鼎食之家。

  今日之所以劉鈺做東,請一群勛貴子弟吃酒作樂,也的確是有件大事,值得慶賀。

  大順復國后,江南士紳多有不服。開國之后,大順走的是依靠勛貴壓制文臣的平衡路線。

  文臣皆以科舉入仕。勛貴之子多走他途別徑。

  高宗李來亨在鼎定天下后,依著當年李過遺訓錦囊,復用了王安石的“三舍法”,作為勛貴子弟的選拔方式。

  就在當年前明的太監官房處,興建了大順官學,取名武德宮。

  武德宮設外舍、內舍、上舍三層學堂,勛貴子弟可以直接入學、武將平民子弟需要考核進入外舍,逐漸考核乃至上舍。武德宮是和科舉并行的另一條選拔人才的路線。

  大順得天下極難,尤其是打到江南的時候,和葡萄牙雇傭兵打過、和鄭氏的黑人衛隊、日本鐵炮手也打過,很是吃了槍炮的虧。

  加之李過自取荊襄后,極為重視火器。

  李過遺訓,武德宮選拔廢了舞刀,改習鳥槍、放炮。必考徐光啟所譯之幾何原本、測量法義等,多學西學。

  這變了味的三舍法,是大順勛貴和武官的培養基地,也是用來壓制文臣的一種手段。

  免得稍微動一動士紳利益,就有罷考之事,拿捏朝廷。

  逼急了,實在不行就用武德宮的勛貴子弟頂上去,總不能讓士紳倒逼皇帝無計可施。

  平日里也用來在官場里摻沙子,以免出現不受控制的文官黨爭。

  因著在武德宮官學里的,多有當年開國的勛貴子弟,大順也算是有了一群和江南大儒無關的基本盤,有了動手殺人的刀。

  文官自是反對,瞧不上這些少學經史子集不用科舉的勛貴子弟;勛貴子弟們也瞧不上舞文弄墨的大儒,雙方隔閡頗深,武德宮勛貴又搶了官場名額,矛盾日深。

  這種情況,也是大順皇族刻意為之。

  造成勛貴、文臣之間的隔閡,以便于皇權居中調節平衡,從而避免文臣或是勛貴徹底控制朝堂的狀況。

  三舍之法,從外舍升入內舍就已極難,而若是能夠從內舍升入上舍,更是不同。

  入上舍,若能評為上上取得頭名,被稱之為“魁首”,等同于科舉狀元。一旦有機會,皇帝就拿這些上舍的勛貴、武將子弟當棋子,扔進官場搞平衡。

  劉鈺既是當朝翼國公的嫡三子,自然是在武德宮里上學,已入內舍,很有機會升入上舍。

  前幾日武德宮考核,他的許多科目都評了個上上,半只腳已經踏進了上舍。

  加上這個鐘鳴鼎食家族的出身,眾人都說他前途無量,便吵吵著叫他做東請客。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身份也就是這么個身份。

  劉鈺端起酒杯,理順了所有的記憶,看著周遭起哄的眾人,仰頭一飲而盡。

  心想,從今往后,我就是大順朝翼國公的第三子劉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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