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槿瞇了瞇眼,望著夏風拂過,簌簌作響的竹林,心中暗忖,她是被蘇老太太那一棍子打暈厥時重生回來的,那么,蘇海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還沒等到想出個所以然,沈婉姝已抱著棉姐兒走了過來,棉姐兒扁著嘴,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里水光一片,“三姐,嗚嗚…”
“棉姐兒…”蘇木槿忙接過棉姐兒,“怎么了?”
沈婉姝尷尬的支棱著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正生著蘇海棠的氣,抱棉姐兒不自覺就用了幾分勁兒…”
蘇木槿一怔,忙去看棉姐兒身上,果然在小腿肚子上發現幾個手指的印記,沈婉姝賠著笑,“我去拿藥酒,給棉姐兒擦一擦…”
說罷,飛快的跑進了屋。
蘇木槿無語的看著沈婉姝的背影,抱著棉姐兒坐到樹蔭下,“棉姐兒忍一忍,等涂了藥酒就不疼了…”
棉姐兒噙著眼淚點頭,“棉姐兒不怕疼。”
蘇木槿笑著在棉姐兒額頭親了一下,棉姐兒臉上瞬間露出笑容。
“來了來了…”
沈婉姝拿著藥酒跑出來,身后跟著阿滿和趙嬤嬤并幾個丫鬟。
阿滿瞧見棉姐兒身上的傷,忙跑過去,“棉姐兒這是怎么了?”
沈婉姝將藥酒遞給蘇木槿,尷尬的左顧右盼。
“我不小心摔到了。”棉姐兒大聲道。
阿滿瞧著那幾個手指印,滿臉狐疑的看著棉姐兒。
沈婉姝臉上的尷尬更明顯了,“是我不小心抓傷了棉姐兒,棉姐兒,姝表姐不是故意的,姝表姐保證以后再也不這么粗手粗腳了,你原諒姝表姐這一次好不好?”
棉姐兒立刻點頭,“棉姐兒不怪姝表姐,三姐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姝表姐是好孩子…”
沈婉姝,“…”
有種被小孩子上課了的感覺。
蘇木槿抿了抿唇,眸底忍不住盈滿笑意。
趙嬤嬤并身后的幾個丫鬟也都勾起了唇角,瞧著棉姐兒小大人似的說著大道理。
阿滿瞪大了眼睛,“棉妹妹好厲害,我才讀百家姓、三字經,你已經讀左傳了!”
棉姐兒眨眨眼,揚起小腦袋,奶聲奶氣的問蘇木槿,“三姐,左傳是什么?”
“左傳是一本書,教人大道理的書,等棉姐兒再大一些,姐姐多教你一些。”蘇木槿笑著在掌心涂了藥酒,小心揉搓著棉姐兒的小腿肚子。
棉姐兒疼的眼睛里瞬間溢滿淚水,聲音卻很清朗的大聲道,“好,棉姐兒要學大道理,幫三姐說服五姐,讓五姐以后都乖乖的…”
蘇木槿手下的動作一僵,笑了笑,沒言語。
沈婉姝的臉色亦是一怔,抬手揉了揉棉姐兒的頭,“乖棉姐兒,好棉姐兒,不枉你三姐疼你一場。”
阿滿想說什么,被趙嬤嬤以眼神攔住。
“你是說蘇三姑娘那個妹妹有問題?”曹夫人微蹙眉,看了眼垂首立在一旁的趙嬤嬤。
趙嬤嬤躬身點頭,“奴婢當時在屋內,隱隱約約聽到兩人…在拌嘴,蘇三姑娘那個妹妹說的話很多不妥當,姐妹兩個關系貌似很不融洽。”
曹夫人嗯了一聲,抿了口茶,“聽說今兒個有人去她的飯館鬧事兒?”
“是蘇三姑娘的大姑,名喚蘇二喬,丈夫在李家門房當差。那蘇二喬聽了李秀才的攛掇,想去占便宜,被蘇三姑娘震懾住了,不過…”趙嬤嬤想著被府中下人當笑話一樣傳的事兒,再想到自家夫人和阿滿小姐對那位蘇三姑娘的重視程度,話在腦中過了一遍,才道,“…聽熟悉蘇二喬的人傳出的話,蘇二喬丟了錢從十文飯館跑回家后,帶著自己兒子去了十八里寨,說是要回去告狀…”
“告狀?”曹夫人的眉頭蹙的緊了些,“聽說蘇三姑娘的爹是原先的妻子生的,蘇老爺子現在的妻子是先前一個大戶人家賣出去的丫鬟?”
趙嬤嬤垂首應是,“蘇老太太一貫偏心自己的孩子,拿蘇家二房夫妻當下人使喚,蘇老爺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理會,可憐蘇三姑娘的爹娘,為人秉性是極好的…”
極好?
曹夫人輕輕笑了一聲,朝趙嬤嬤擺了擺手,“去前院找找老爺的書童,問問老爺什么時候回來。”
趙嬤嬤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話,也不敢多辯駁,心中忐忑著退了出去。
沒多久,縣太爺匆匆回來。
曹夫人笑著迎上去,幫他除了外面的官服,著了丫鬟拿了家中穿的便服幫他換上,又凈了手臉,夫妻落座說話。
“夫人尋我可是有事?”
曹夫人將心中所想與縣太爺說了,縣太爺思忖了一會兒,沉聲道,“先前顧念著蘇三姑娘對阿滿有救命之恩,故而免去了十八里寨的里正更換,照夫人的說法,這蘇老爺子心眼不正,確實不堪為一村之長,我這就去著令,將更換里正的文函送去十八里寨…”
說罷,朝曹夫人點了點頭,起身徑直走了。
曹夫人歪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有一搭沒一搭的打著扇子,雙眸緩緩閉上,眉頭一會緊一會兒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滿蹦跳著進了屋,撲到美人榻前,“姑姑,姑姑,你睡著了嗎?”
曹夫人睜開眼笑罵,“姑姑睡著也被你吵醒了,瘋鬧了一天,怎么還不去睡覺?照顧你起居的丫鬟嬤嬤呢?”
阿滿笑瞇瞇的爬上榻,窩到曹夫人懷里,烏溜溜的眼珠瞧著曹夫人,“姑姑,阿滿今天想跟你睡,好不好?”
“瞧你這一頭一身的汗,先讓人伺候你沐浴洗漱去。”曹夫人最怕小侄女的撒嬌,笑著讓步。
一邊叫了人準備浴桶,就在里間,抬了屏風,伺候阿滿洗澡換了身干爽的褻衣褻褲。
一邊叫人又加了一盆冰,放到臥室的角落里,阿滿怕熱,屋子里不能太熱。
姑侄兩個躺在床上,阿滿抱著曹夫人的胳膊,蹭了蹭,“姑姑,蘇姐姐真可憐…”
曹夫人正幫她打扇子的手頓了頓,旋即笑道,“怎么了?”
“蘇姐姐那個妹妹好兇,對蘇姐姐一點兒都不好!”阿滿嘟著嘴,“蘇姐姐的爹對蘇姐姐也不好,蘇姐姐的妹妹那么欺負蘇姐姐,她爹爹都沒有罵那個妹妹給蘇姐姐出氣…要是有人欺負我,我爹爹肯定會把他揍扁!”
阿滿一邊說一邊揮了揮小拳頭。
曹夫人吃笑,實在想象不出自家大哥那么溫文儒雅的人怎么揍人。
“姑姑,我以后可不可以經常去找蘇姐姐玩?”
曹夫人搖搖頭,“你蘇姐姐是開店做生意的,平日會很忙,你總去打擾,不合適。”
“可是…”阿滿一臉嚴肅道,“我若是常去的話,那些人就不敢欺負蘇姐姐了。”
曹夫人笑,“為什么?”
“因為我姑姑是縣太爺夫人,我姑夫是金水鎮的大老爺啊。我跟蘇姐姐關系好,他們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姑姑和姑夫的面子,對蘇姐姐好一點兒!這叫朝中有人萬事無憂…我爹說的。”阿滿看著曹夫人,一臉‘姑姑你怎么連這個都不值得’的神情。
曹夫人一噎,隨即輕笑出聲,“好好,我們阿滿想去,隨時都可以去,不過要帶足人手,不能給你蘇姐姐添亂,知道嗎?”
阿滿嗷嗚一聲,撲過去抱住曹夫人在她臉上吧唧親了一口,“謝謝姑姑,姑姑最好了。”
自家侄女親近自己,曹夫人哪里有不高興的,笑著摸了摸阿滿的頭,打著扇哄她入睡。
阿滿得了自己想要的,閉上眼沒多會兒就睡了過去。
十八里寨,蘇連華從離開小院子就沒松開攥著蘇海棠的手,一直將她拽回籬笆院。
沈氏一臉冰冷的站在茅草屋門口,正屋里燃著昏黃的燈光。
“梅娘…”
“蘇海棠,你從哪里弄來的這些下三濫的東西?”沈氏將攥在手中許久的枯草丟到地上,那上面還有燃了一半的痕跡。
蘇連華攥著蘇海棠的手猛的一緊。
蘇海棠疼的咬緊唇瓣,不發一言。
從蘇連華不聽她解釋,攥著她的手離開小院那刻,她就知道,蘇連華十有八九是聽到她說的那些話了,可恨,她明明留意著身后的動靜,在聽到腳步聲的剎那就反應過來了,卻還是功虧一簣!
蘇木槿,她肯定早就發現蘇連華出現了,故意激怒她說那些話讓蘇連華聽的!
那個賤人!
陰險狡詐,心思歹毒,跟前世一模一樣!
她想害了弼哥哥,毀了她,毀了他們美好的未來…
她絕不會讓她得逞的!
她要為弼哥哥報仇,為他們的孩子報仇,為她自己報仇,她絕不會讓蘇木槿好過的!
絕不會!
“蘇海棠,我問你話呢!這些迷魂草你是哪來的?”見蘇海棠垂著頭一聲不吭,沈氏的耐心幾乎耗盡,聲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憤怒。
蘇海棠霍然抬頭,用力的看著沈氏,沈氏擰著眉,瞪著她。
蘇連華的臉色也很難看,“棠姐兒,你對你娘用迷魂草?”
蘇海棠的目光淡淡掃過蘇連華,用力將手抽出來,撫著被攥的腫了一圈的手腕,輕笑道,“爹,你著什么急?娘不是好好的嗎?那草不過是讓娘好好睡一覺,養養精神而已,對娘的身子半分傷害都沒有。”
她這不痛不癢的回答,讓夫妻兩人的臉色同時一冷。
蘇海棠卻半分都不在意,接著道,“這迷魂草是我在山上采的。”
說罷,抬腳往屋里走,“娘肯定沒做晚飯,我先去睡了,明天還要早起繡花。”
沈氏氣的渾身發抖。
蘇連華半擁住她,將她扶坐到院中的寬條凳子上,“梅娘…”
他的嘴唇動了動,想把白日他聽到的那些駭人的話說給沈氏聽,可瞧著沈氏的神色,終是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聲安撫著妻子,小聲勸慰著,“幸好沒出什么大事,以后咱們看管嚴一些…”
沈氏搖頭,疲憊的靠在蘇連華懷里,“她跟你一起回來,是去找槿姐兒了吧?我不用想都能知道她會說些什么話…棠姐兒,我對她真的很失望…”
沒有更失望,只有更失望。
蘇連華輕輕嘆了口氣。
翌日,剛吃過早飯,縣衙的人來了。
剛入村口,就被人傳的一個村子都沸騰了,跟著衙役去了蘇老爺子家。
蘇老太太正在院子中央罵干活的梁氏,“讓你干點活跟要了你的命似的,你哭什么哭?還不把你那點眼尿給我憋回去…”
“這是蘇里正家嗎?”
“蘇里正,縣衙的老爺們來了…”有人在門外高聲叫道。
蘇老太太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啥?外面的人說的啥?”
梁氏顫巍巍的側了側耳朵,道,“像是…說縣衙的老爺來了?”
“啊?縣太爺來了?”蘇老太太一拍大腿,轉身就往正屋跑,邊跑邊叫蘇老爺子,“老頭子,快,快起來,縣太爺來了!”
梁氏張了張嘴,似乎想糾正蘇老太太的叫法,可嘴動了動,又抿緊了,目光怨毒的瞪了眼蘇老太太的背影,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低頭舀了豬食倒進食槽里。
兩頭豬哼哼著沖了過來,梁氏一邊舀一邊低聲叫,“豬,豬,蠢笨如豬…”
蘇老爺子早在外面有響動時,就翻身下了床,蘇老太太沖進屋,正好與蘇老爺子撞到一起,蘇老太太哎呦一聲一屁股坐到正屋的門檻上,蘇老爺子一把拉起她,“水呢?趕緊給我弄點水洗把臉…”
“誒誒!”蘇老太太應著,擠過蘇老爺子往外跑,“梁氏,還不趕緊給你爹端洗臉水。”
梁氏應了聲好,走到水缸邊舀了幾瓢水,避著蘇老太太的視線,往盆里吐了口唾沫,盆端起來一晃,一點都看不見,梁氏的心驀然升起一股詭異的快感。
等水放到蘇老爺子跟前,蘇老爺子捧了水洗臉的時候,她的整顆心都跟著提了起來,看著蘇老爺子用帶有她口水的水洗了臉后,她整個人興奮的想放聲大笑。
叫你們罵我,叫你們當狗一樣使喚我,我惡心死你們!
蘇老爺子胡亂的撩了兩把水,又接過蘇老太太遞過來的碗,漱了口,撲了撲衣裳,大步往大門口走去,“來了,來了…”
院門打開,兩個縣衙的衙役正站在門口。
蘇老爺子左右看了看,又踮著腳往一群人身后看了看,陪著笑道,“二位官爺,大人呢?”
兩個衙役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抬了抬下巴,“不過是一紙文書,蘇里正還想大人親自給你送過來不成?”
蘇老爺子忙道不敢,側身讓到一旁,請兩人進院子。
“不用了,我們還有公務在身,文書送到,我們便回去了,蘇里正拿好了。”
衙役從懷中掏出文書遞給蘇老爺子,蘇老爺子激動的搓了搓手,一撩衣衫跪了下去,唬的兩個衙役往后退了一步,皺著眉對視一眼,“蘇里正,你這是做什么?”
“老夫跪接大人的示下。”蘇老爺子一臉正然的伸手接過文書,才起身,朝兩人拱手。
衙役呵呵笑了兩聲,“難為蘇里正,一個更換里正的文書還這么重視,哪像先前那些人,一聽說是要換掉自己的里正位置,一個個蔫兒吧唧的,跟枯了的…”
“啥?你說啥?換里正?要把老頭子換掉?”蘇老太太耳尖的聽到衙役的話,猛沖了過來。
蘇老爺子也傻眼了,瞪著自己手里的文書,“這、這是更換里正的文書?”
“是啊,咱們周邊的都換了一遍,大人一直在忙秋收和水利的事,昨兒個問起才知曉漏掉了咱們十八里寨,這不,一早蓋了大印,就讓我們趕緊送了來。新任的里正過幾日就會來…老大人還讓小的捎話給蘇里正…啊,不是,蘇老爺子,您年紀大了,這些出苦力的事,就讓其他人去做。您以后含飴弄孫,好好教導一大家子懂事明禮就成了。”
衙役特意咬重了最后一句話,可瞧著蘇老爺子失魂落魄的模樣,像是沒聽到一般,他想再說一遍,被身邊的衙役攔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告辭走了。
兩人一走,十八里寨的村民都炸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