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事親至孝,就算宋老太為人爛到了肚腑里,宋長貴仍然是她的親兒子,要讓他眼睜睜看著老娘伏法受審,想必是極不好受,又十分為難。正好霄南鎮的事情,宋長貴幫得上忙,時雍索性把他帶走。
同時,要走了趙的手書。
臨去霄南鎮前,時雍特地請求趙。
“獄中友人,多加照管,勿使染疫。”
趙認為她是怕自己趁她不在,忽略燕穆等人或是干脆弄死他們推到疫癥身上?
“放心。”他淡淡一哼,“此人既是愛妻心肝,本座豈會輕易讓他死?有他在一日,愛妻就會聽話一日。”
心肝這個說法,讓時雍皺了皺眉頭。不過,她這會兒沒有時間與趙爭口頭輸贏,挑眉說一聲“謝過侯爺”,便帶著人走了。
宋長貴已經在順天府衙門住了好多天沒能回家了。
朝廷命令下來,府衙從上到下,一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
疫情當前,他沒能顧得上妻兒,對那些混人去家中鬧事,也一無所知。宋老太被沈灝帶入府衙的時候,是府尹馬興旺下的命令,宋長貴那時候受命去了熏蒸站巡查府域的消殺情況,等他結束回府,恰好時雍帶著趙手令過來要人。
于是,他二話不說,凈了凈手,衣服都沒有來得及換一身,便讓徒弟宋辭帶上仵作工具箱同時雍走了。
時雍見他壓根兒不知道老娘被緝拿的事情,心下惻了惻,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但也沒有多嘴,只是在路上,把霄南鎮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些天宋長貴也聽到了一些風聲,聽罷嘆息一聲。
“也不知是何人造謠生事,這不單是破壞抗疫,還想致你和大都督于死地啊。”
時雍道:“看鹿死誰手吧。”
他們趕到霄南鎮的時候,那個“坐死”在牌坊下的武師,正準備下葬。
時雍和宋長貴都沒有表露身份,而是扮成順天府仵作宋辭的隨從,帶著順天府的公文,了解了一下情況,準備查驗尸體。
然而,他們的要求受到了阻礙。
尸體已經封棺,抬到墓地,就等著下葬了,家人不肯同意。
武師姓嚴,是霄南鎮一個開客棧的老板家的小兒子,常年在京師一個戲班作工,此次是因為疫情原因,戲班歇業,他才回家來的。
令時雍沒有想到的是,嚴武師作工的戲班竟是烏家班,東家正是烏嬋。
嚴武師去京師烏家班好幾年了,鎮上的人直言對他了解不多,但不曾聽過他與誰結怨,最被人詬病的便是前陣子不知何事與家人發生爭吵,當著客棧客人的面,對父母大發雷霆,最后摔門而去。
但是在嚴家人嘴里,又是另一個版本。嚴家人都夸他忠厚老實,孝順雙親,平日賺的工食,也都拿回來孝敬父母。
“有鄉鄰說,前些日子,嚴武師與父母大吵,摔門離家,所為何事?”
問話的是宋長貴,他穿著便袍,嚴家父母不知他是順天府的推官,但看他是個長得隨和的中年漢子,縱有些不耐,也是如實說了。
“牙齒和舌頭那么好也有咬到的時候,一家人哪有不生齟齬的?無非是娶媳婦兒那點家事罷了。”
宋長貴點點頭,“那鄉鄰說他,是因為不孝父母,在觀音顯靈時遭了報應,你們怎么看?”
一聽這個,嚴家二老就憤憤起來。
“官爺不要聽那些壞良心的東西胡唚生事,我兒對我們可孝順著呢,該遭報應的是他們。”
他們大概是霄南鎮唯一不認同“觀音顯靈”的人了。因為如果他們承認,就證明那些人所言非虛,他們的兒子是遭了報應才死的。哪個父母會忍心在親兒死后,還讓他背上這么個不孝的罪名,到了閻王殿投胎轉世都不好寫生死薄?
因得嚴武師死狀怪異,又有菩薩顯靈一說,鎮上大多人都避著他們,便是嚴武師治喪下葬也無人肯來吊唁燒香。
“往常鎮子上誰家有個紅白喜事,我們家哪次不是妥妥帖帖地隨上份子,表達心意…如今我兒莫名枉死,竟沒一個有良心的來看一眼,問一句。”
嚴家人哭哭啼啼,數落著霄南鎮的人情淡薄。
這么聽下去,也聽不出個所以然。
時雍看嚴母哭得聲嘶力竭,突然截住話頭,“那你就不想為令郎申冤?”
嚴母愣了愣,用手絹子拭著眼淚,抽泣著道:“我兒死后,里正和巡檢司的人都來了,我們家自己也尋了相熟的大夫,都說是無傷無病,這讓我們如何申冤,找誰申冤啦…”
巡檢是地方上最基層的捕盜官,里正也是基層干部,對普通百姓來說,他們的話就是權威。時雍理解嚴家人的悲痛,同時認定這份悲痛,是撬開事件的切口。
家人,終歸是最疼死者的人,父母也最看不得他枉死。
時雍看了看宋辭,對嚴母說道:“為何不能申冤,我們不就是為了給令郎申冤而來?宋仵作,拿公文予這位大娘。”
順天府衙門的公文對老百姓來說,也是管用的。
嚴家父母一看,有些動容,但還是不放心。
“幾位官爺,你們當真能為我兒申冤?”
時雍點頭:“只要有冤,那就必然可以。”
嚴母抹著眼淚,與嚴父商量一下,又趴在棺材上一陣哭泣。
“兒啊,娘對不住你。只怕要你多等一等,再入土為安了。”
釘好的棺材被啟開,為免死者家屬傷心,宋長貴特地叫嚴家人回避了。
時雍本以為有著“菩薩顯靈”的光環,尸體又說是無傷無痕的,這個人的死亡原因肯定會很難查找,可能會費些功夫。哪里料到,宋長貴仔細查驗一遍,就給出了結論。
“體表未見損傷,確無傷痕,只嘴舌有細微破裂,但不足死。”
頓了頓,他似有躊躇地瞄了時雍一眼,看她神色淡定,這才皺眉道:“另檢見,死者左側腎囊碎裂。”
時雍脊背一涼,“這才是致死原因?”
宋長貴點了點頭,“肉眼觀察,囊體無異常,無出血…想是被忽略了。要得剖解,方能見到明顯損傷。”
“不用了。我信爹爹。”
時人都看重尸體的完整性,能不解剖就不解剖,宋長貴老仵作了,又是個男人,他說是睪丨丸碎裂致死,那就錯不了。
“如此說來,嚴武師就不是死在牌坊下。”
也就是說,牌坊那里,不是案發現場。
宋長貴點頭,“腎囊破裂,疼痛劇烈。不可能不為人所察。”
宋辭道:“那他是怎么死在那里的?還盤腿而坐?太是奇怪了。”
時雍冷笑,“死后被人挪移到牌坊下面的。”
宋辭道:“那天霄南鎮跳大神,在場人眾,哪能瞞得過所有人的眼睛?”
時雍看他一眼,“觀音菩薩都能懸空而現,還有什么不可能?障眼法罷了。我若猜得不錯,尸體肯定早已被運至牌坊下,趁著眾人齊齊仰頭看‘觀音顯靈’的時候,再挪開遮掩物,讓人發現尸身…”
宋辭不解,“如此大費周章,為了什么呢?”
時雍看了看愁眉不展的宋長貴,倏而一笑,“為了坐實菩薩顯靈,會有天譴,引禍水東流,對付我和侯爺,從而阻止朝廷引導百姓防疫…”
往大了說,瘟疫蔓延的結果,是顛覆朝政。
宋長貴嘆息,“其心甚狠,用這么多人命為代價…”
宋辭又發出了疑問:“那觀音顯靈,又是個什么說法?”
觀音顯靈,沒有親自看到,時雍不好下結論。不過從鎮上居民的議論來看,那日天色已暗,觀音浮在半空,蓮花寶座,身上泛光,統共出現也不過片刻。而觀音顯靈后留下的符咒和十六個字,里正拿了,后面已然呈到錦衣衛趙的手上,時雍也未得見。
想了想,她道:“想來也不是多么高明的伎倆。無非借著天色昏暗,欺人眼拙的小把戲罷了。你忘了,水洗巷那個會飄的女鬼了么?女鬼都能飄起來,來個假菩薩又有何難?”
宋辭點點頭,“可是,為什么是嚴武師呢?是恰好選中,還是…有仇怨?”
這個時雍沒有辦法回答,有可能是知道嚴武師與父母吵架,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
“爹爹,宋仵作,嚴武師之死,暫由你們來處理。我去一趟慶壽寺。”
查到了死因,后續還得查找兇手,不是那么輕易結案的事情。怎么也要拖住宋長貴幾天。
時雍離開霄南鎮前,讓同行的白執給趙捎了信去,說明這邊的情況,當然帶著眾人直接上了慶壽寺。
卻說慶壽寺作為一個病區,成日會有病人送上來,又有朝廷派的醫官、補給來往,還有這幾日消散不盡的流言蜚語,著實讓覺遠頭痛。
當然,更讓他頭痛的是趙托辛二傳來的手書。
這個大都督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讓他配合“災星臨世”的說法,說這次大疫是天道懲罰,觀音顯靈更是上天的預警…若不除去他這個大晏的災星,恐會天下大亂,亡國之兆。
覺遠想了兩日,沒有想明白趙為什么要這么做,哪怕他心里也認定確實有“天道”一說,但他是個善良的和尚,讓他落井下石,推趙下懸崖,他做不到。
人人都看著他,說不定宮中那位都在等著結論,他若是開了這個口,不是致他于死地么?
時雍找上門來的時候,覺遠還在禪房里祭拜師尊法相,祈求保佑,得到小沙彌傳來的消息,腦仁都快脹裂了。
“這個姑奶奶又來做什么?”
小沙彌看著他,“方丈,那…要不要讓她進來?”
覺遠拂袖,無奈一嘆,“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