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宋長貴打斷王氏的話,突然伸手拉過她的手。
王氏一愣,呆呆看著他,又看看交握的雙手。
夫妻十幾年了,便是在臥房里也很少有親昵的舉動,更別說在客堂上。
宋長貴這般緊緊握住她的手,那憐惜和愧疚的眼神,讓王氏心底莫名一酸,眼淚按捺不住就滾落下來,反手緊緊握住他,柔聲道:
“他爹,別怕啊。要是當真不成了…就算蹲大牢,我也給你送飯,等著你出來…阿拾這姑娘你不用操心,我有一口吃的,不會短了她。阿香和阿鴻也都大了,咱娘幾個也餓不著肚子…”
宋長貴看著她哭,摸著她粗糙不堪的雙手,心里頭像堵了一塊大石頭。
他也想哭,可是他哭不出來。
再多的虧欠,在這一刻也彌補不了。
“春娘!我等下要出去一趟。”
王氏抬高淚眼,“你要去做什么?”
宋長貴喉頭微微哽咽,沒有對她解釋,只是交代道:“這一走,不知還能不能回來,孩子們就拜托你了。”
王氏看她如此,也是悲聲不止,“他爹,到底是什么事?大都督都幫不了我們嗎?你還沒有回答我?說啊你!”
宋長貴搖了搖頭,慢慢松開她的手,站起來往房里走。
“我去換身衣裳。”
他的脊背微微彎起,看上去有些佝僂,仿佛整個人都沒有了神采與希望,王氏怔怔看他片刻,突然沖出了客堂,朝東邊的廂房跑了過去。
“阿拾…”
時雍剛剛沐浴出來,還在絞頭發,看王氏臉青唇白的模樣嚇了一跳。
“怎么了?”
“不成了不成了,你爹那個殺千刀的老貨犯事了。”王氏拖住她的手,淚流滿面地說道:“阿拾,你要救救他啊,救救你爹。”
時雍怔愣。
在殮房的時候,她也能看到寶音長公主隱忍的滔天怒火。
可是,時雍認為事情遠沒有宋長貴料想的那么糟糕。
如果長公主當真不顧臉面了,完全可能讓人當場把宋長貴拿下,可她給彼此留了臉。就算那只是為了維護皇家體面,不得不做出的無奈之舉,但仍然是希望。
長公主不是不講理的人,時雍一直這么認為。
“放心放心,我同爹一起去,不會有事的。”
王氏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她沒有問,只是緊緊握住時雍的手,邊叮囑邊哽咽,泣不成聲,聽得時雍一陣陣酸楚。
寶音和陳嵐從小相依,一同長大,姐妹深情,如一母同胞,而且陳嵐出事全是為了成全她的心意,這也是讓寶音一生都自責與懊悔的事情。
但凡有一個機會,寶音也不會叫陳嵐再受半分委屈,但凡有一個可能,寶音一定會為了陳嵐手刃仇人,讓禍害陳嵐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因此,時雍很清楚宋長貴目前的處境有多么可怕。
宋長貴是陳嵐瘋傻這么久以來,第一次出口說“我認得你”的人。
他也是陳嵐面對面說孩子不見了的人。
就憑這兩點,此事他就脫不了干系。
更何況,還沒有到長公主府,他整個人已經喪失了斗志,甚至他自己也認為當年之事,他有責任。撿了傻娘回來,卻存了私心,沒有去核實她的身份,也沒有盡到看護她的責任,罪無可恕。
不等長公主為他定罪,他已經給自己定了罪。
馬車徐徐停在別院的門口,車轆轤發出吱吱的聲音,予安“馭”了一聲。
“姑娘,到了!”
時雍打開簾子看了一下,又慢慢放下,回頭叫一聲宋長貴,“爹。”
宋長貴木訥地跟著時雍,從別院的角門進去,表情惶惶不安。
長公主的別院里,一片寂靜。
何姑姑在前頭領路,路上沒有半句言語,卻在走到客堂時,突然駐足轉身,看著時雍道:“宋姑娘,殿下面冷心熱,不是好殺之人,一會她若是有什么斥責的話,你且好言好語地哄著她,莫與她針鋒相對,能忍則忍,能退則退啊。”
很明顯,寶音從殮房回來是生氣到了極點的,至于何姑姑為何要這么提點她,時雍就不清楚了,這何姑姑是長公主身邊的老人,自然是忠誠之人,向著的也應該是長公主才對。
時雍微怔,朝何姑姑行禮。
“多謝姑姑提點。”
何姑姑嘆氣,走上臺階。
“隨我來吧。”
何姑姑上前通傳后,又過了好一會,素玉才過來開了門,請時雍和宋長貴進去里頭的暖閣。
今日天寒地凍,屋子里光線頗為幽暗。暖閣里沒有點燈,黑沉沉一片,寶音一個人端坐在屋中的羅漢椅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父女二人,目光無喜無怒,可那濃郁的威儀和冷漠氣息卻如同山一般壓迫而來。
時雍定了定神,看了看宋長貴,上前行禮。
“民女參見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宋長貴低垂著頭,行了個比時雍更為恭敬的大禮。
“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寶音一語不發,雙唇緊抿,目光落在宋長貴的臉上,整個人看上去很是平靜,至少比時雍猜測的要平靜許多。
靜寂里的等待,極是熬人。
寶音長公主不發話,父女二人便不敢抬頭。
良久,宋長貴額頭都浮上了一層虛汗,才聽得寶音冷漠而克制的聲音。
“宋大人,你可知罪?”
宋長貴頭垂得更低,聲音也比方才更為喑啞。
“下官罪無可恕,請殿下…責罰。”
時雍內心暗嘆一句,這個便宜爹當真是個老實人,連為自己申辯一下都不知道。不過時雍也能理解,皇權至上的時代,對普通人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宋長貴自知冒犯當朝公主,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可是,時雍卻不是這么認為的。
她不等寶音示下,便突然抬頭接過話。
“殿下,民女有話說。”
寶音拉了拉膝蓋上搭著的薄毯,神情不怒而威,“說吧!”
時雍看了一眼宋長貴,突然屈膝在寶音面前跪了下來。
“殿下,我爹雖然有錯,但錯不致罪。”
眼看寶音皺眉,目光冷厲地看過來,時雍卻不懼怕,坦坦蕩蕩地迎上她。
“當年我爹見到我娘時,并不知我娘是通寧公主。我娘那時已然瘋傻不知世事,問不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還十分怕陌生人,誰要是接近她,她便會驚恐大叫,當時,我娘只愿意跟我爹走,只信任他一人。我爹本是出于同情,帶她回家…“
出于同情?
寶音重重冷哼,瞥了時雍一眼,似乎有些生氣她竟然向著宋長貴說話,但是,寶音的火氣卻沒有對著時雍,而是朝宋長貴冷聲質問。
“那后來呢?宋大人在順天府衙當差二十幾年,是不知通寧公主失蹤之事?”
這聲音極冷,極為尖利。
宋長貴低垂著頭,“下官知曉朝廷找人。只是…沒有把傻娘同通寧想到一處。”
砰的一聲!
寶音猛地擲出幾上茶盞,恰好落在宋長貴身前。
茶盞碎裂,散落一地,茶水濺到了宋長貴的鞋面上。
他沒有動彈,聽到寶音破口怒罵。
“你不是不知,你是心存僥幸!你是貪圖公主美貌!你就是個小人!”
宋長貴心臟驚跳,不知辯白,撲嗵一聲跪下。
“下官有罪!”
寶音怒不可遏,指著他道:“你何止有罪,你該千刀萬剮。就算如你所言,你不知通寧公主的來歷,可你做了什么?身為衙門中人,不為她求找親人,不上報朝廷,而是將人私藏宅中,趁虛而入,欺她不明世事,強娶她為妻,為你生兒育女…”
宋長貴猛地抬頭,驚恐地道:“下官沒有。”
寶音怒目圓睜,“你還敢辯解?”
宋長貴臉上血色迅速退去,慢慢地扭頭看了看時雍,喉嚨像塞了棉花一般。
那句從來沒有當著阿拾說出來的話,終于徐徐擠了出來。
“阿拾…不是下官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