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趙一收馬腹,縱馬狂奔。
烏騅很有幾分腳力,時雍沒坐過這么快的馬。
她偏過頭,迎著風問:“大人,你帶我去哪里呀?”
趙不發一言。
時雍故作驚愕,“大人上次沒有把我打死,是不是心有不甘,準備殺人滅口,再拋尸荒野?”
還是沒有聲音。
耳邊只有呼呼掠過的風。
時下季節,盧龍很冷。
不過,時雍聰明地躲在趙的背后,將頭靠在他寬厚的后背,風刮不到臉,倒也愜意。
“欺負女子的男人,那可不叫男人。大人不要叫人唾棄才好。”
時雍話說得軟軟的。
她想好了,
世上男人都喜溫柔小意那一套,她又不是不會?
撒個嬌賣個傻就能搞掂的事情,何須浪費才華?
尤其趙這人,對她的才華和美貌顯然都看不上,那她不妨換個思路,非得把他逼得叫爹不可!
盧龍驛站建在大青山的峻嶺邊,附近本就荒涼,適逢大戰更是渺無人煙,一路策馬行來,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又走了一段,時雍看出來了,趙策馬而去的方向是盧龍縣城。很明顯,他不會帶她回營,而是準備再次把他丟到縣城客棧去。
哼聲,時雍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停!”
趙充耳不聞,馬騎得更快。
時雍的血液又滾燙了起來,在客棧被他打暈的惱怒和羞愧,讓那些不合時宜的畫面又鉆入腦子,激起了她的熱血,難以順從。
一陣激蕩,她突然松開圈在他腰上的手。
“你再不停下,我跳馬了。”
冷風呼呼刮過趙冷峻的面孔,他眉頭緊鎖,氣得腦門青筋崩出,卻怕她當真從馬上跳下去。
“馭!”
一聲低喝,趙猛地緊拉馬韁繩,飛奔的烏騅得到命令,卻沒辦法突然停下,蹄子撒開往前俯沖一小段路,嘶叫一聲,不滿地高高揚起前蹄。
“啊!”
時雍措手不及,差點滑下去,趙反手撈住她的腰,顛簸一下,時雍不得不再次束緊他的腰。
馬兒停下了,打著響鼻,還有些不滿。
時雍一副怕極的樣子,埋怨道:
“大人,摔下去人就沒了,你知不知道?”
趙側頭看她一眼,跳下馬,“下來。”
時雍傲嬌臉,皺眉裝無辜,“一會叫我上,一會叫我下。大人是有意捉弄我嗎?”
趙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襟,安靜地看著她,目光悠遠。
“阿拾,你到底要做什么?”
時雍想了想,跳下馬去,一臉老實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在驛館當差,混幾個晌銀養狗吃飯而已,是大人活生生把我拖出來的,我沒有問大人想干什么,大人倒是反過來問我?這是什么道理。”
狡辯!
趙冷聲:“你如何在驛館當差的?”
除了耍不光彩的手段,她能有什么辦法?
時雍看出他話里的潛臺詞,也不解釋,而是委屈咬住下唇,低下了頭。
“這世道兵荒馬亂,我一個女子想要生存,能做什么?無非賺點銀子養我的狗,還有養春秀那丫頭。驛館不要女子,我不得不喬裝成男子…我還花了五兩銀子給管事的才領了這個差事呢,現在被大人搞砸了,雞飛蛋打,我靠什么營生?”
趙冷著臉,“誰讓你做事了?”
時雍勾唇:“我不做事,你養我么?”
趙:“養!”
說罷,他驚訝。
氣糊涂了,說的什么話?
趙冷冷道:“你是我的婢女,養家糊口不用你操心。回到京師,也自有你的差事可做。”
婢女?
時雍牙齒都快咬斷了。
不過,看他顯然已經忘記上次給了她幾千兩的事情,時雍斜他一眼,也不提醒,只是道:
“大人這么說,阿拾心里就踏實了。可大人遠在盧龍,我回了京,誰來管我?遇到有人欺我,又有誰來為我做主?”
趙道:“回家不比在外面好?”
“大人!我不想回家。”
時雍低低說著,朝趙悠悠望一眼。
她不想順從趙。
可這個人,還非得先順著,才能徐徐圖之。
說話前,時雍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說得小意,委屈,對這位大直男的態度,也要恭敬、坦誠一些,最好讓他覺得,不靠著他,她就活不下去了才好。
“我家里的情況,大人你是知道的。后娘有了弟弟和妹妹,我在家里就是個多余的人,婚事沒有著落,人嫌狗不愛。父親縱然心有不忍,但家里凡事都聽后娘安排,眼看我已十八,名聲不好,又與大人多有糾纏…”
說到“多有糾纏”時,她咬著下唇,目光楚楚地抬頭看趙。
趙偏開頭。
時雍暗笑,說得越發委屈。
“我知大人看不上我。可我說句不恰當的話,我和大人扮過夫妻,與大人朝夕相處了那么久的日子,有誰會相信我還是清白之身?我名聲本就不好,又得罪過廣武侯家、楚王府、定國公府…若是大人不肯收留我,我除了死路一條,還有什么活路?”
她說得太懇切,太認真,
這與她平常滿不在乎那一副淡漠慵懶的樣子天差地別,仿佛換了一個人。
任誰看,這就是一個無辜委屈還堅強的女子。
趙眉頭越皺越緊,許久才道:
“這個時候,你不該留下來。”
時雍再一次想原地去世。
他倆說的是一回事嗎?
難道他不該懺悔自己言行不慎,害她毀了閨譽,再主動說愿意承擔責任嗎?
她想笑,
內心又隱隱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白的喜歡。
這么直的男人,古今罕見。
時雍低頭,雙手輕絞,給他一種緊張不安的樣子。
“我不留下來又能去哪里?灰溜溜回京,旁人若問起,我如何說?照實說我是被大人拋棄了打發回來的么?那豈不是什么臟水都往我頭上潑來了?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我得罪過的人,還有宋家胡口那些扒高踩低的親眷,怕不是個個都要湊上來吐個口水,踩我幾腳了。”
這話不算謊話。
趙這個人,從小到大跟誰都不親近,但不代表他不懂人情世故,相比于時雍,他更懂得京里那些人的勢利眼。
眼神凝聚在時雍臉上,他眉梢微動,將肩上氅解下,上前一步披在時雍身上,又默不作聲為她系好,修長的身子擋住曠野的風,這才沉聲道:
“盧龍一戰,死生未定。你何苦涉險?”
時雍雙手揪住他的大氅,低著頭,委屈巴巴,久久沒有說話。
趙看她老實了,平靜地嘆息一聲,道:“女子名聲哪里有命重要?回去吧。我讓人護著你。”
女子名聲哪里有命重要?
時雍瞇起眼看他。
這話在后世人人認可,在時下卻是驚世駭俗。
她從未想過,在這個以男子為尊的時代,大都督心里并不那么看重女子的名聲。
時雍內心突然涌起的歡喜,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只是語氣明顯的輕快了幾分。
“有大人這句話,阿拾就心滿意足了。大人放心,我留在盧龍,不會拖累大人。我生我死,皆是我命,我也不會埋怨大人。”
趙沒有料到她會這么固執,他這一生很少與女子打交道,根本就沒有對付女子的經驗,尤其對待時雍這種狡猾的女人,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么。
“那你做何打算?”
時雍見熱打鐵:“我都想好了,與其回京被人說三道四,不如留在驛館,做個雜役。”
留在驛站?趙皺眉:“不行。”
“為何?”
“驛館人多嘴雜,你一個女子…”
“女子如何?”時雍抬眼看他,一雙原本清淡的眼在夜下隱隱泛出幾分自信的幽光,“大人認為,我比男子差嗎?”
她是不差。
甚至比大多男子更強。
可,終究是女子。
趙瞧著時雍,良久,嘆聲:
“驛館萬萬不可留,烏日蘇王子住在那里,極不安全。”
時雍見縫插針,“那大人帶我回營吧?我跟在大人身邊,最是安全了。”
趙:…
時雍抿了抿嘴,“我做小卒打扮,沒有人會知道我是女子。我既能為大人針灸治腿,又能幫大人做些雜事,最關鍵的是,我十分忠誠,不讓大人為難。大人用我,保證不虧。”
“不行!”
營中多危險?
趙斷然拒絕,
時雍聽罷,低頭拿袖子擦眼睛。
“大人若不肯帶我去,就不用再管我,任我自生自滅好了…”
趙張了張嘴,被這女子說得有些詞窮了,山風吹過來,他的頭隱隱作痛,正不知如何是好,后面就傳來放緩的馬蹄聲和人聲。
“爺上哪里去了?”
“那小卒說是往這邊來的。往盧龍縣城,就這一條道。”
“爺去縣城做甚?”
“不會真把那小廝宰了吧?”
是謝放和朱九的聲音。
趙轉身,正要出聲,時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再一把抓住馬韁繩,小聲道:
“大人,我們還是避一避好,若是被他們看到,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偷偷出來,說不定會生出什么誤會,影響大人的名譽…”
趙:…
她狡黠的說完,不等趙開口,也不給他猶豫的時間,順勢將他和馬兒帶入了路邊的玉米地。
鉆了玉米地,沒事也有事了。
名譽不重要。
他不顧她名聲,那都不要了罷!
叫爹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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