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的思緒被這兩個字立時強行拉了回來,目光與腳邊之人剛好抬起的眼對上!
他居然被人給耍了!
“千闕,在迷羅坊?什么時候的事?”
他扭頭瞪向倦夜。
那孩子,雖然姜洛璃硬塞給他的,卻也終究身份特殊,不能隨便就這么丟在那種男盜女娼之地。
倦夜也是一陣驚慌,“鳳桓,君上御前,不得胡言亂語!莫要說少君身份尊貴,就說他還是個孩子,也不可能出現在那種地方!”
鳳乘鸞故作松了口氣,“這位大人說的是,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原來,長秋宮那位公公說的,都是子虛烏有之事了。”
接著,她又疑惑憂慮道:“如此看來,大長公主命我去迷羅坊尋少君,若是尋不到便要坊中流民全部人頭落地,只是個肅清昊都的借口罷了。”
說罷,再次俯首叩地,“求君上,為小民做主!”
這一下,阮君庭終于正眼看跪在地上這個小個子南淵人了。
就剛才那“不好吃”三個字,他就聽出來了,他早就知道他是誰,卻根本不怕他,此時卻因為姜洛璃一句話,又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可憐模樣。
他拐彎抹角,不顯山不露水,卻是在變著法子,將姜洛璃那邊的事講給他聽,而且,還有意引他去迷羅坊!
他倒是有些好奇,這個人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倦夜,去迷羅坊,孤也正好想見識一下,這昊都城中的百無禁忌之地,到底是副什么模樣!”
“遵命!”
倦夜跟在阮君庭后面,沖還跪在地上的鳳乘鸞狠狠使了個眼色,“還不帶路?”
“謝君上!”鳳乘鸞從地上起來,一溜煙兒地跟了上去。
她那三個字落入阮君庭耳中,不知道為什么,聽起來好像在笑,而且特別歡脫燦爛。
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一步之后的這個小個子,結果剛好鳳乘鸞對著他的背影擠了擠眼。
“你干什么?”
“回君上,眼睛里進了面粉!”
君皇親臨迷羅坊,既沒有微服出行,也沒有知會下面的官員清場,阮君庭就穿著皇袍,騎了馬,帶了錦鱗衛,徑直去了。
倦夜也沒法勸,君上行事,一向都是這么剛,既沒有君皇的架子,更沒有那么多顧忌,更不在乎是否嚇壞了旁人!
鳳乘鸞騎馬跟在阮君庭身后不遠處,時時望著他的背影出神。
看他頭頂的三疊黑玉冠,搖曳的黑晶垂在腦后發間,后背漆黑的大氅上,金線繡了張牙舞爪的升龍,隱在冰川水一樣的銀發之下。
她的目光,如小火苗,能灼得人后背發燙。
阮君庭不止一次地想回頭,將這個不要臉的揪過來問個清楚,他到底在看什么,可他若是再說眼睛里進了面粉,豈不是顯得他身為君皇,卻如此禁不起看?
但是,他就是禁不起他看。
他覺得他面具后面藏著的那雙眼睛仿佛比那晚桃林中的香還要毒,看得他想要惱羞成怒!
三軍陣前,百萬雄兵,連眼都不眨一下,此刻卻被個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看著脊背,看得一片兵荒馬亂!
簡直是豈有此理!
“鳳桓,孤親手煮的面,哪里讓你覺得不好吃?”阮君庭終于想到一個理由,若是答得不爽,就賜他一死。
鳳乘鸞驅馬追上幾步,“回君上,下次可以試著用粗面粉,只加鹽巴。”
“那般粗陋寡淡,難道會更好?”
鳳乘鸞娓娓道:“小民以為,平凡中見真心,吃食亦是,煮的人有心,吃的人有意,那便是一碗情長面。”
阮君庭:“…”
不問話還好,此時問了,就更亂!
為什么他覺得這個男人在明目張膽地撩他?但是又沒有證據!
他自認為不是那么容易被撩到的人,如果是,這些年不會一個近身服侍的女人都沒有。
但是為什么前有桃林中那個女子,輕易就讓他卸下了防備,春宵一夜。
現在又有這個小個子男人,隨便說點什么,做點什么,或者只要那雙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只要在他身上亂瞟一通,他如一潭死水的情緒就會激起千重浪?
阮君庭心頭,不經意間,轟然好似被驚雷穿了個窟窿!
他怎么會被個男人撩成這樣!
迷羅坊,是朝廷官府三不管之地,坊中街市雜亂無章,商鋪林立、青樓招搖,遍地販夫走卒熙來攘往,游俠乞丐斗毆行乞,豬狗牛馬四處散逸。
再加上道路常年無人修繕,皆為土路,晴天冒煙,雨天黏腳,眼下春日,經常下些淅淅瀝瀝的小雨,這街上就沒有干爽過,再加上各種人畜腳印,馬糞狗屎,爛菜葉子,垃圾遍地,情景相當地令人側目。
阮君庭一行騎在馬上,立在牌坊之下,一眼望去,只覺得這里與牲口窩沒什么區別。
倦夜跳下馬,皮靴踏進泥濘中,又黏又滑,“君上,此地魚龍混雜,安全起見,還請您在馬上稍事休息,待我等進去尋了少君,即刻返回。”
“嗯,不得驚擾百姓。”
“遵命。”
等錦鱗衛紛紛在坊中四散開去后,阮君庭回首對鳳乘鸞道:“鳳桓,早就聽聞你這迷羅坊是昊都的一顆毒瘤,今日,孤倒要見識一番。”
“好啊!”鳳乘鸞從馬上下來,來到他馬前,對腳下的泥濘習以為常,臟了靴子也全不在意,左右四下無人,便仰頭望著他笑,“我來給君上牽馬。”
說著伸手去接他的韁繩。
她心疼他那么愛干凈的人,此時若是進了泥濘,勢必要臟了鞋子。
但是,阮君庭對她這種殷勤卻生了刻意回避的心,“不必。”
他想要從她手中拽回韁繩,拽了一下,卻沒扯動。
鳳乘鸞不放手。
豈有此理!
阮君庭又狠狠一拽!終于無情地搶了回來。
他提劍,翻身下馬。
可人還沒落地,身后就有一雙手若有似無地碰到了他的御臀!
回頭,正見鳳乘鸞在后面哈著腰,恰到好處地替他接住了大氅的下襟兒,
還敢摸他!
“放肆!退下!”阮君庭登時鳳眸都瞪圓了。
“地上臟,這外氅不便,要脫了才好。”
阮君庭:“…”
“我幫你脫呀!”
“退下!退下!”阮君庭炸了毛一樣地避開她的手。
鳳乘鸞便乖乖舉起兩只手,退到三步開外。
阮君庭憤憤將大氅脫下,卷了,丟在馬背上,之后回頭,想到這個男人的手剛剛碰了自己的屁股,一陣雞皮疙瘩,“再退!”
“…是。”
鳳乘鸞又聽話地退到十步之外,面具之下看不到情緒,只有兩側唇角漂亮地彎起,還是那么笑吟吟望著他。
仿佛對剛才的動手動腳,意猶未盡!
阮君庭終于忍無可忍,再被他這么看下去,連他自己都會覺得自己是個彎的!
他忽然回身拔劍,十步開外,劍鋒地殺意激得人衣袂飛揚,“鳳桓,你該當何罪?”
鳳乘鸞故作惶恐,“小民知罪,小民不該光天化日之下,想要扒君上的衣裳。”
“你…!”阮君庭氣結。
鳳乘鸞頭一偏,想了想,“難道說錯了?哦!知道了!小民不該一時情急,摸了君上的屁股!”
“大膽鳳桓!”四下無人,阮君庭身為君皇,一身天大的本事,卻從來沒有被氣得如此無助,胸疼,“信不信孤現在就賜你一死?”
鳳乘鸞張開雙臂,“信啊!只要是君上賜的,小民照單全收,可是,您要找的人,可還沒找到呢…”
她笑嘻嘻意有所指,顯然說的不是千闕,而是那晚桃林中的姑娘。
阮君庭從來沒見過敢跟他這么肆無忌憚的人,剛才有錦鱗衛在,她還裝模作樣一番,現在沒人看著,簡直要爬到他頭頂上去了,“說,她人在何處?”
鳳乘鸞向他邁出一步,“君上進了迷羅坊不就知道了?我可以帶路。”
阮君庭眼睛微瞇,“鳳桓!”
“君上有何吩咐?”
“退回去!”
鳳乘鸞只好又退了回去,既憋不住想笑,在后面望著他。
阮君庭被她看得如芒刺在背,掉頭進了迷羅坊,她也保持十步距離,跟著進去。
阮君庭走,她也走,阮君庭停,她也停。
沿路商販但凡認得鳳乘鸞那張黃金面具的,都哈腰喊一聲“三爺!”
鳳乘鸞就一一應聲,草草回了,但那一雙眼睛,就盯著阮君庭。
“你想上哪兒去啊?我帶你去,這里我熟。”
“退下!”阮君庭如被貼了個狗皮膏藥。
他越是惱,她就越是逗他。
而且,她將他的底線拿捏地相當好,知道何時炸毛,懂得如何順毛,更清楚說幾個字才安全,說幾個字就會死。
“迷羅坊有很多好玩的,你不想開開眼界嗎?”
“退下!”
“為什么你不著急尋你的兒子?卻急著找姑娘?”他越生氣,她越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饑不擇食,吃了個站街的女子這件事,她總要找夠本,才消心頭之恨!
阮君庭果然冒煙了,“再說最后一次,退下!”
鳳乘鸞攤手,“不能再退了,我要保護你的安全啊,倦夜大人都說了,這里魚龍混雜,萬一你這大寶貝疙瘩出了什么事兒,整個迷羅坊都要陪葬。”
“不想迷羅坊全死光,就離孤遠點!”阮君庭一聲怒喝,嚇得兩側行人當是要打架,呼啦啦自動讓開一條道。
然而,只是讓開一塊地方。
這些下九流的賤民,關于街頭殘殺,看得太多了,若是哪天從早到晚都太太平平,反而覺得沒意思。
鳳乘鸞背在身后手,指尖向下一點,做了個手勢,人群中立刻有人高聲吆喝,“來啊,買大小,我賭三爺必勝!”
人群立刻烏泱泱開了鍋,喊啥的都有。
“喲,這九御男人生得真是俊俏啊!”
“還穿了身龍袍,拿了把花哨的劍,怕不是唱戲的?”
“進了迷羅坊,還敢用劍指著鳳三爺,怕不是活膩了?”
“你懂什么,這叫高嶺之花,沒見三爺笑呢嘛,人家逗著玩呢。”
“哦——!男風!”
所有人都懂了。
阮君庭持劍的手,驀地狠狠一攥,眼角微跳。
此時若是換了第二個人,也必定要用手中的劍,將對面這個南淵小男人一片一片千刀萬剮!
可他偏偏不愿遂了這些人的意,就真的動手給他們看。
“鳳桓,你找死!”
阮君庭牙縫里崩字,反而收了劍,轉身便走。
鳳乘鸞立在原地,將兩手背在身后,笑得更燦爛。
阮君庭,你千萬別生氣,你一生氣,我就心動。
五年不見,她還是吃準了他這副驕傲的性子,別人越是起哄,讓他動手,他就偏偏不會動手。
他的浩劫劍殺人,不是拿來給人欣賞的。
鳳乘鸞的手,在背后壓了壓,人群中起哄的伙計就將看熱鬧的吃瓜群眾給驅散了。
這王八蛋,一直不急著找孩子,看來,那孩子跟他的確并沒什么關系,她稍稍欣慰,心情愉悅,幾乎是一蹦三跳,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沒走多遠,阮君庭又在一處紅紅綠綠的樓前停下,一處尋常館子。
桃林中那女子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
她若真的是在這種風月之地謀生,每日里又是何等處境。
為何他心中這般的酸!
鳳乘鸞又湊了過去,故作不知,“君上想找姑娘啊?有眼光!但是這左右兩邊兒的都稍微貴點的,而且大白天的,都關門了。”
“放肆!”阮君庭還是那兩個字,隨便轉身,拿了路邊小販攤子上的一只匣子,打開看了一眼,里面的東西,像塊包著只蟬的琥珀,大小手指那么長。
“孤是體察民情!”
小販在青樓門口擺攤,從早上到現在都沒人光顧,正在打瞌睡,見總算有人問津了,連忙打起精神來,“客官,南淵新來的琥珀蟬,保真!絕對過癮!”
阮君庭眉頭微微一凝,“何為琥珀蟬?”
說著,就將東西給拿了出來,對著太陽,想看個仔細。
“不要…”鳳乘鸞的話,慢了半拍,已經晚了,只能痛苦扶額。
那琥珀蟬在阮君庭手中,遇了熱度,就開始嗡嗡震顫起來,里面的蟬居然活了,而且飛快地震動翅膀,時快時慢,十分奇怪。
他覺得奇怪,就又左右擺弄了一番,依然不明所以。
街邊,有婦人經過,掩口偷笑,“那九御大傻帽,當街玩那東西啊!”
“看穿得一本正經的,原來這么不正經!”
阮君庭莫名其妙,雖然還是不知道這玩意到底是什么,但在青樓館子門口賣的,必不是什么見得人的東西。
于是,繃著臉,不動聲色地將琥珀蟬又塞回盒子里,放了回去。
可是小販不干了,扯開嗓子高聲道:“哎?這位公子,您這把玩夠了,不要了怎么成?您讓我還怎么買給旁人?看您穿得人模人樣的,怎么凈干些狗事兒?”
“放肆!”竟敢罵他像狗!
阮君庭震怒。
他自從進了這迷羅坊,就像一只白鶴進了雞窩,不但沾了一身泥草籽子,還踩了一腳雞屎!
這一聲,驚得四下路人又呼啦啦圍了上來。
“白玩還罵人啊?”
“喲,頭回見白玩琥珀蟬的啊?”
“嘖嘖,不要臉!比睡了姑娘不給錢還不要臉!”
鳳乘鸞抱著手臂,涼涼看著阮君庭,他本來就睡了姑娘不給錢。
也有好心的道:“這位公子怕不是打小養在高門大戶里,沒什么見識吧,這琥珀蟬啊,遇到男人掌心的熱度,可就醒了,誰拿了就是誰的,不帶耍賴的。”
阮君庭本就生得高,如今被這么一群人圍著,杵在中間,那張臉立時覺得沒地方放了。
雖然依然不知道那個什么蟬是個什么玩意,但是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因為賴賬,將整條街的人全殺了!
他面皮繃得發麻,扭頭看鳳乘鸞,嘴唇不動,咬牙低聲道:“付錢。”
鳳乘鸞正熱鬧看得歡,“為什么是我給錢?又不是我白玩!”
“…”,阮君庭牙縫里崩字,“孤…,身上沒有錢!”
鳳乘鸞憋住,強行壓住內心的狂笑,壓低聲音道:“君上恕罪,小民剛才好像忘記退下。”
她抬腳就要向后退,結果,被他伸出一只大手給扣住肩膀,給抓了回來。
“付錢。”他咬碎了后槽牙,命令她。
“付完錢,再退下?”她歪著頭,笑嘻嘻問。
“…,準你跟著!”阮君庭無奈了,但凡此時身邊有半個錦鱗衛,他也要將這個小個子南淵人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