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及時躍下,從后面將她給攔腰撈了回來。
“冷泉涼,我也沒有昨晚那么熱。”他在她耳畔,嗓音中有些欣喜,又有些無情的遺憾。
這“下等館子”的姑娘,終究還是來了。
是她背后終于如愿的主子,已經等不及要走下一步棋了嗎?
他寧可她今晚沒有來。
“姑娘是來找我的?”他在她身后微微偏了頭,想要看她的側顏,卻又遲疑了一下,將目光挪向別處。
知道她生得什么樣子又如何?
徒增煩惱罷了。
鳳乘鸞背對著他,渾身氣都不打一處來,睡了個下等館子的姑娘,你還上癮了!
“路過!”她氣鼓鼓丟給他兩個字。
“呵,那真是巧啊,我們又見面了。”他的手,從后面伸到她面前,掌心落下一條絲帶,極薄極透,卻夾了黑絲,織了繁復的花紋,半是命令道:“戴上。”
她既然故弄玄虛,他也不想看她。
那黑絲帶在眼前垂著,鳳乘鸞就更氣。
還真是準備齊全!
那若是他昨晚睡了旁人,今日就在這里巴巴地等著旁人?
“不戴,我要走了。”鳳乘鸞越想越氣,越是不想見他。
五年的生離死別,相思腸都等斷了,好不容易重逢,卻要被這個傻子氣死!氣得都忘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了,無極神珠也不要了,結發扣也不找了!
可阮君庭卻不由分說,伸手將她撈住,直接三下五除二,將那絲帶捆在她的眼睛上。
他手法有些粗暴,全沒了昨日那般膩歪和溫柔。
“再問一次,你到底是誰?”他還是那一句,雖是無情,卻也是多情。
這是她最后一次機會,算是念在昨夜的好。
鳳乘鸞被他蒙上了眼,心中好氣,嘴里也說不出好話,“街邊的姑娘!沒名字!”
她惱怒轉身,卻發現他離她那么近,近得額頭差點撞在他鼻梁上。
他雪白的銀發沒有束起來,就是疏散地垂及腰臀之下,慵懶地低低攏于腦后,垂及腰臀之下,只別了枚白玉發扣。一身純白的寬大軟袍,廣袖如煙,若不是沾了幾許桃花瓣,那份清冷寂寥,便仿若是冰川化生出來的人。
玉郎…
心頭千滋百味狂涌,她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脫口而出。
可阮君庭的聲音,卻無情響起,“既是街邊的姑娘,卻不在乎辛苦錢嗎?”
鳳乘鸞:“…”
他抓起她的手,掌心一涼,一錠銀子被塞了進來。
“夠不夠?”
那言外之音,盡是鄙夷。
夠尼瑪!鳳乘鸞甩手將銀子丟了,之后,手掌順勢一揚!
一記小耳光,抽在他另外一邊臉上。
“不夠!我的價錢,要這個!”
鳳乘鸞重重地撞開他手臂,怒火沖天地沖出了桃林!
她火氣大,也沒想藏著掖著,就徑直踏碎滿樹桃花,凌空飛了出去!
只剩下阮君庭一人站在紛紛揚揚的如雨落花之中,一雙眼眸里,連最后的溫情都沒了。
巫山一夜,說不曾心動,是假的。
她若真的是街邊最低賤的女子,他卻也不介意。
可她偏偏脖子上掛著堪稱至寶的明珠。
如今,又高來高去,身手好得令他不禁刮目相看。
他已經給過她機會了。
她卻不要。
九御偌大,他身為君皇,卻孑然一身,站在漩渦激流的中央,敢相信誰?又能將一顆心交給誰?
誰都不能!
唯有冷血無情,才是最好的戰甲,是他唯一可以相信的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倦夜才從外面探頭探腦進來,見阮君庭還捂著那半張臉,對著冷泉,一動不動。
那個嘴巴抽的響亮,他在外面都聽見了。
“君上…,要不要追回來?”他湊到他身邊,心疼他沒了記憶,連喜歡的女人都不知道該怎么哄。
“不必了。”阮君庭目光沉沉,以他錦鱗衛大統領的身手,怕是都追不上那女子。
倦夜道:“內個,恕臣直言,您若是垂青于那女子,想要再次一親芳澤,方法可有千百種,但是絕對不是這樣的,您這么直白地問價錢,即便是花樓里的姑娘,也會覺得受到了侮辱…”
阮君庭望著水中的自己,微微蹙眉,“垂青?”
欲擒故縱之計嗎?
“只是孤給的價錢,她不滿意罷了。”他言語間,無限嘲諷。
倦夜卻沒想那么多,他自動腦補一番。
君上與那姑娘第一次沒給錢,第二次相見,錢沒給夠,還羞辱了一番,那第三次,一定是分外眼紅!
如此一來,印象這么深刻,這個那個起來,豈不是相當刺激!
“高啊!君上!”倦夜一拍大腿,“臣,心悅誠服!”
阮君庭懶得猜這個憨憨腦中都想了些什么,向他伸出一只手,“手來。”
“啊?哦。”倦夜將自己的手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阮君庭抬手拆了他的護腕,挽了袖子,露出手臂,端詳了一下,看見上面粗壯的汗毛,禁了禁鼻子。
倦夜也嘴角直抽,“君上…,內個,我…”
莫不是昨晚在這里意猶未盡,佳人又跑了,君上要換換口味?
阮君庭端著他那手臂,如端著一只沒褪毛的豬蹄子,狠了狠心,一口咬了上去!
真特么疼!
可是倦夜不能像女人一樣叫,只能咬牙忍著。
等阮君庭松了嘴,他才小心翼翼將手臂收回來,一看,整齊兩排牙印!
阮君庭掏了帕子,擦了嘴,隨手扔掉,“你今日剛新任了錦鱗衛大統領,總要為孤干點實事。按照這個牙印,搜遍昊都的所有姑娘的右腳,不管是誰,將她和她的‘館子’,給孤找出來!”
倦夜如蒙大赦,“君上英明!皇恩浩蕩!臣遵旨!”
等他走了,阮君庭才從衣袖中掏出一串珠玉鏈子,上面綴著只偌大的無極神珠,下方是青絲銀發糾纏而成的結發扣。
“吾姮卿卿。”他眉間山水微微一凝。“姮是你的名字?”
即便是姜洛璃,頸上也不會掛著如此稀世明珠?
她到底是誰?又是誰派來的人?
她接近他,又是為了什么?
這世上,終究沒有一個可以相信的人!
阮君庭心頭那些昨夜剛剛綻開的桃花,如被凜冬席卷,頃刻之間,又積雪壓枝,冰凍三尺,再無半點生機。
這一晚開始,帝城中所有錦鱗衛出動,將昊都的花街柳巷中所有姑娘,扒衣裳,驗牙印!
倦夜命人將當今皇帝的牙印子,在紙上畫了幾百份,各隊統領人手一張,分頭行事,倒也神速,然而,徹夜忙碌,鬧得雞飛狗跳,就連迷羅坊都翻了個底朝天,卻一無所獲。
“荒唐!”
姜洛璃在長秋殿中她的那個小朝廷里聽得消息,當即將手中的折子摔出去好遠,對下面坐著的幾個前來議事的九部長老吼,“如此不堪,你們說,他有何臉面讓本宮還政于他?”
青遠山不緊不慢,“大婚之后,殿下必須還政君上,這件事,沒有再商量的余地。而且,君上雖然是君皇,可也是男人,一時沉迷,念著一夜恩愛,倒也情理之中。這件事,是大長公主親手讓出,又誠心促成的,怨不得別人。”
“好啊!”姜洛璃氣得踱來踱去,“他是你們找回來的,也是你們扶起來的,現在果然是護得緊啊!信口雌黃連眼都不睜!”
梅蘭竹依舊拈胡子,“大長公主此言差矣,九部所守護的,乃是我九御國祚,公主與其在此摔打,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搶先找到那個女人,收回君上的心,盡快完成大婚,早日誕下我九御真正的少君。”
另一頭的幾位長老也點頭,陰陽怪氣道:“是啊,若是不抓緊時間,萬一被那坊間女子搶了先,不要說公主殿中的那位假的少君,就是公主未來的小君之位,都岌岌可危了。”
“你們…!”姜洛璃氣急敗壞,“你們果然是將他迎了回來,就再也不將我姜氏放在眼中!你們以為九方盛蓮是個吃素的?他來日若是記起從前的事,記起你們是如何在他身上做了手腳的,到時候只會比本宮更狠,更絕!等到狡兔死,走狗烹之日,可別怪本宮沒提醒過你們!”
青遠山呵呵笑,“公主殿下,你我雙方妥協,不過為的是與太沖圣教一同,齊心協力,用最少殺戮的方法,將九御的一切歸本復原罷了。公主若是覺得眼下這個法子不成,或者也可以再走當年血路,但到時候被屠盡的到底是哪個,就很難說了。”
他起身第一個離開千秋殿,行至門口,回頭道:“最后奉勸公主一句,大局面前,所有人皆是棋子,萬望三思。”
“滾!都給本宮滾!但凡我姜氏還有一個男人在,你們哪個敢這樣對我!都給本宮滾——!”
姜洛璃將滿桌的折子嘩啦啦全數推散在地,也不顧都有誰看著,便伏案大哭,滿頭的宮釵亂顫,卻全是寂寞。
姜氏先祖,身為九方氏旁支,卻不甘屈居人下,在取代九方氏統治帝國之后,為彰顯其血脈同樣系源自神祗遺嗣,純凈高貴,便也效法九方氏,命族內血親兄妹姐弟通婚。
結果,自那之后,其血統缺陷日顯,族內男子如遭受詛咒一般,皆無法活過二十五歲,待到了今時今日,最后一個男子行宇大帝駕崩于十八歲,便再也后繼無人了。
現在全靠她一個女人,苦苦籠絡那些朝臣,強撐當前的局面,若是稍有行差踏錯,姜氏七十年來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就全都成了泡影!
不但功歸一簣,還可能給所有族人帶來滅頂之災!
“殿下…”一只手軟的手,覆在姜洛璃顫抖的肩頭,“他們說您又哭了。”
身邊的人,語聲溫柔,是個低眉順目,穿著細軟長袍,披了紫紗罩衫的清秀男子。
姜洛璃抬頭,紅腫了雙眼,“長吟,你怎么來了,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公主哭了,無人敢勸,長吟若是再不來,難道任由公主在這里獨自傷心?”
他的聲音,又軟,又暖,如涓涓細流,入人心扉。
“長吟,始終還是只有你關心本宮。”姜洛璃撫著他的手起來,有些疲累,“陪本宮回去吧。”
“是。”水長吟生得好看,聲音好聽,脾氣也好,“殿下,方才您與九部長老爭執之事,長吟也知道了一知半解。”
姜洛璃倚著他的肩頭緩行,“那依你之見呢?”
“人自然是要找的,但,不是君上那種找法。”
“你有更好的法子?”姜洛璃倒也不意外,這個男人跟在他身邊三年,替她掌管姜氏的情報機構,蝶宮,每每遇到困頓迷局,都由他不經意間的勸解,便豁然開朗。
“長吟聽說,迷羅坊中有個鳳三爺,也算是昊都中下九流的頭子,可在某些方面,有手眼通天之能,殿下何不將他招來,命他為您尋找當夜侍寢之人,便容易的多了。”
“那他若是也找不到呢?”
“找不到…”水長吟一笑,“他若是也找不到,還要那迷羅坊何用?不如平了,賜給長吟蓋府邸,長吟不嫌棄。”
“看你那吃相!”姜洛璃被他這樣一逗,就嗤地一聲笑了,指尖戳他額頭,“想要新宅子就直說,何必如此拐彎抹角。”
“長吟不敢。”水長吟笑得不妖,也不魅,只是淺淺淡淡,甚至有些若即若離,讓人的眼睛得追著他看,才能看到其中的美麗。
也就是他這副樣子,才讓姜洛璃最為著迷,多年來,一直愛不釋手。
鳳乘鸞奉召,入長秋宮,戴了將容顏半遮的黃金面具,穿了身金紅箭袖袍子,蹬著雕金花黑皮靴,兩腳開立,一身颯然。
姜洛璃第一眼見了,先是被這“男人”的身姿驚艷了一下,接著,不悅道:“你就是那個迷羅坊中人稱鳳三爺的鳳桓?戴著面具來見本宮,不怕犯上嗎?”
鳳乘鸞唇角一鉤,“回殿下,不戴,才會犯上。”
她特意修飾過的嗓音,極低,卻極動聽。
“哦?難道你相貌奇丑?”姜洛璃立在香爐旁,親手調香,斜瞟了她一眼。
“呵,非也。是怕公主心動。”
“大膽!”竟敢如此公然調戲!
姜洛璃臉色陡變,手中香鏟唰地飛了出去,直奔鳳乘鸞的面具。
鳳乘鸞身子向一側微傾,那香鏟不偏不倚,剛好輕擦黃金面具而過。
只聽清脆地叮地一聲,面具掉落,被她回手順勢接住,等身形站穩,那面具又好好地戴了回來。
然而,只是這一落又一戴的驚鴻一瞥,青絲衣袂飛揚間,她的側顏和傾世眉眼便盡數落在了姜洛璃眼中。
今年,鳳乘鸞已二十一歲,正是女人之一生中最美的盛時。
四年間的磨礪,讓她臉龐上的少女天真和纖柔盡褪,留下的,是撼人心魄的絕艷,還有雌雄莫辨的英姿。
姜洛璃一眼之下,竟然莫名慌了神兒,愣在香爐前,全不知衣袖已沾了香灰。
眼前,一只手遞回香鏟,那手上戴著黑色的錦繡護手,將五根手指顯得愈發修長潔白,“方才都說了,不戴面具會犯上…”
鳳乘鸞的話,意味深長,等姜洛璃伸手來接香鏟時,與她指尖請碰,之后,順手替她撣了一下廣袖上的香灰,又重新退開幾步,雙腳開立,立在方才進來時站著的地方。
她在迷羅坊的四年,對這世間的生旦凈末丑的領悟,比前生二十年所見的一切紅塵罪孽都要多。
看得太多太透,就領悟得入木三分,仿佛她這一身滾滾紅塵,就已是那千丈罪孽本身。
姜洛璃一顆心莫名狂跳,從來都是她將恩寵賜予那些面首,他們哪個曾敢這般撩撥她!
“你是太庸天水之人?”她尋了個話兒,走回榻上坐定,讓自己盡快回過神來。
“不瞞殿下,在下是南淵人。”鳳乘鸞的聲音,出其不意的冷。
“哦…”姜洛璃有一絲失落,果然是個劣種,可惜了。
“本宮招你來,是有一件事,要你去辦。”
“找人。”鳳乘鸞抬頭,一雙眼睛在黃金面具后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