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溫柔,卻是盼了一輩子那么長。
許久,阮君庭一直垂著的手,才將她輕輕推開,“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先走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只看一眼,就會再貪一次,會不計一切代價,要將她留下來。
“玉郎…”
她牽住他的手,“我陪你。”
最后一次…
他笑容里有一絲苦,低頭看著她握著自己的手,“呵,原來孤此生也能有幸,與鳳帥攜手一戰。”
“承蒙王爺不棄。”鳳乘鸞抬頭,仰面看他,這大概就是他兩這輩子最后的距離了。
驟然將起的戰勢,奉宸王之命,凡是太庸山統御之下,天水母儀之地,傾國為兵。
這是一場幾乎注定失敗,卻不得不戰的戰爭!
按照那最后的守衛返回的腳程計算,距離九御大軍跨過神山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月。
太巧了,也是兩個月。
她的時間不多了…
鳳乘鸞坐在下面,抬眼看了一眼在鳳座上的埋首伏案的阮君庭。
剛巧他也抬頭,她便匆忙收斂目光,對他一笑。
“你有話要說?”他放下筆,靠向椅背,順便休息一下。
他們兩個,在這淵華殿上,已經坐了不知多久了。
外面的軍報,一撥接一撥地送進來,各備糧草,戰力召集進度,各路大軍開拔時間和路線,以及整個太庸天水上上下下的全部動向,阮君庭都要第一時間知道。
“我在想,上千年來,九御與太庸天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為何此次卻要悍然興兵,而且如此強勢,不留余地?你去過神山,應該知道一二,是嗎?”鳳乘鸞只有與他說正事,才能重新恢復淡定。
“呵,”阮君庭忽然笑了,有些自嘲,“若是孤說,那女帝要搶了孤去做她的夫郎,你信嗎?”
噗嗤!
鳳乘鸞果然還是被他逗笑了,“你一把年紀,倒是自信地很。”
阮君庭眼簾忽閃了一下,望著她,沒說話。
他只有在她面前,才會遲疑,才會猶豫,才會進退不決。
因為太在乎,所以無所適從。
鳳乘鸞被他看得有些慌,將目光重新挪回到自己面前的圖紙上,“你不說實話,我就當這場仗,真的是九御女帝搶親好了。”
“那孤若是真的被搶走了,怎么辦?”他問,滿眼期待。
鳳乘鸞拿起面前的圖紙,來到鳳座前,推開他面前的呈報,露出下面的地圖,將圖紙按在上面,“我用這個,將你攔下來。”
阮君庭兩眼果然一亮,“是什么?”
“雷陣。”
“你在守關山糊弄我的那個?”他取笑她。
鳳乘鸞手掌在桌案上一拍,“我在說正經的。”
他仰面看著她,她生氣的樣子,真好看,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了,沒想到如今,還能近在眼前。
“好,你說,我聽著。”
“當年攔你的雷陣,實在是無奈之舉,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而且一旦找到規律,容易被破解。”
鳳乘鸞急著想要說明自己的計劃,卻全沒看他欣賞傾心的目光,皆盡灑落在她的側顏上。
“我曾經重新研究過外公的手札,發現這種雷還有許多可改進的地方,所以,在這幾個地方,做了改進,使其不易察覺,更不能輕易排清。一人踏上雷區,并不會馬上引爆,只有當整個雷區被踩踏的點足夠多時,才能觸動地下的引線,如此,波及開去,只要我們的陣足夠大,就算是千軍萬馬,也勢必要折上一半以上!”
她伸手拿了他的朱批筆,在圖紙上畫了幾個紅圈,講起這幾日的成果,滔滔不絕。
而阮君庭,則是靜靜地聽著,悉心體會與她的這一份難得的親近。
等到鳳乘鸞講得口干舌燥,終于說完,才直起腰,見他一臉神游的模樣,一陣著急,“你到底有沒有聽?”
“有聽,就按你說的做。”阮君庭回過神來,對她笑笑,“對了,龍太師可好?”
他忽然這樣問,鳳乘鸞方才臉上的興奮,立時消散無蹤。
他問的,是那一個時間,那一個世界里的事。
這么久,他從來都沒問過那邊的人,那邊的事。
甚至連她到底為何而來,都沒再問一個字。
“他很好,其實你若是與他有緣,便會知道,他真的很喜歡你。”
“呵呵,好。”阮君庭將目光重新落回圖紙上,“我們來繼續說鳳大元帥的大計。”
鳳乘鸞唰地抓了圖紙,抽身要走,“不想聽就還給我!”
“聽!”他伸手將她的手,連帶那圖紙按住,“你說什么,我都聽。”
氣氛,又變得凝滯。
鳳乘鸞匆忙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這個雷陣,我要布在神山腳下,西荒雖然地廣人稀,用來做戰場,能將損失降到最低,但,一旦失守,無論南淵還是北辰,都將門戶大開。”
他便接著她的話道:“用雷陣做第一道防線,不但可以先聲奪人,還能折損敵人大量兵馬,的確可行,只是,這雷陣,誰去布?”
“我去。”鳳乘鸞沒有半點猶豫。
“你不能去!”
“沒人能去!除了我!”
“孤陪你去。”他定定看著她的眼睛,握緊她的手。
他們的時間,不知還剩下多少,他連問都不敢問,卻只想日日看著她。
“你不能去,你若是離開了,皇上根本控制不住局面,整個太庸天水諸國,都會變成一盤散沙。”
阮君庭的手,有些漸涼。
“那可還回來?”
鳳乘鸞哽咽了一下,“回來,一定回來。”
他遲疑了一下,緩緩放開被他按住的小手,“好,你答應孤了,要說到做到。”
“嗯。”
阮君庭站起身,“來,孤有兩樣東西要送你。”
“什么?”
“你見了就知道了。”
第一件,掘墳!
他帶著她,去了乘鸞皇后墓。
大墓尚未封閉,墓室里,極為陰森寒涼。
“死后按皇帝儀制風光大葬,陪盡天下財富,卻不及一個活生生的你。”
他帶著她,來到她前世尸身的棺槨前,手掌在厚重的大紅雕花棺木上拂過,將手一揮,“來人,開館!”
鳳乘鸞從未見過自己當年恐怖的模樣,下意識地想要上前一步看那尸骨,卻被他的手臂攔住。
“不用看了,你現在的樣子很好。”
那恐怖的往昔,只留在他一個人的記憶里就夠了。
若是這樣就能替她抵擋一切,他都會一笑處之,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棺蓋打開,他登上靈臺,先是定定向里面看了一眼,之后,有種劫后余生般的笑意,伸出手去…
之后,從里面拿出一把劍。
“浩劫!”鳳乘鸞失聲驚呼!
她一直奇怪阮君庭的浩劫劍哪里去了,為什么他一直在用她的長鳳刀!
原來,他將它給她陪葬了!
“本來想著,浩劫陪著你,將來長鳳陪著我,現在看來,沒必要了。”
他拿了劍,從靈臺上跳下來,走到她面前,唰地,從劍首中拔出缺了紅寶石的紅顏。
“紅顏,你拿著。”
“我…”
“長鳳太重,你拿不動,就拿著孤的紅顏防身好了。”
“好。”鳳乘鸞接過那把短劍,珍而重之的收下,“我會一直帶著它。”
直到最后一刻…
“還有一樣要給你,隨孤來。”
他帶著她,走出地宮,重新站在陽光下。
日光,驅散死一樣的寒冷,鳳乘鸞還沒回過神來,就見外面幾千兵馬,黃衣赤甲,齊刷刷跪下。
一聲山吼!
“鳳帥!”
鳳家軍!
是活生生的鳳家軍!
跪在最前面的男子,抬起頭來,“鳳帥,可還記得屬下?”
他那笑,睿智中帶著狡黠,活脫脫一個算盤精,李白!
“你果然善待了他們,謝謝,阮君庭,謝謝!”鳳乘鸞眼中的淚光,又一次無法控制地浮了上來。
“要重新收攏這些人,也不是很難,因為他們都在葫蘆山落草為寇了。”阮君庭一派云淡風輕,“既已打下南淵,就總要肅清余孽,與其剿匪,不如招安。”
他抬手拍了下她的頭,“哭什么,有他們護送你去神山,孤才會放心一點,但你若是再哭,孤便要反悔了。”
“玉郎…”
鳳乘鸞再也顧不得有那數千人正看著,緊緊摟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將他抱住,緊一點,再緊一點。
阮君庭,你我生時不能相依,卻可死后相托。
就為你這份恩情,我必要送你一個太平盛世!
他就那么站著,垂著雙手,眉眼低垂,任由她抱著,也沒有任何回應。
有些東西,明知已不在手,若是再生了貪戀的心,怕是又要鑄成無法彌補的大錯了。
不如就這樣站在原地,也好過再害了她。
鳳乘鸞啟程的日子,在半個月后。
四十萬鳳家軍全部整裝出發,同行押送的,還有大批按照鳳乘鸞的圖紙,最新趕制的天女散花雷。
這些雷彈,尚未組裝,沒有引信,只要不遇大火或者劇烈沖擊,就會相對安全。
可是,一旦引爆,一顆雷彈又會迸發出數十枚殺傷力極強的子雷,如天女散花一般,只需一枚雷彈,十數丈之內,無一幸免!
此時,北辰的大軍,以及東方諸國的兵馬,已陸續開進西荒。
阮君庭也同時整裝出發,駕臨北辰、南淵與西荒的三境交匯處,親自督軍備戰。
一路上,兩只隊伍并進,黃衣赤甲與紅衣玄甲如兩條糾纏得難舍難分的長龍。
她金色帥袍在前,他猩紅王裙在后。
他望著她的背影,一路無言。
她不敢回頭,只能狠下心腸,承沐那目光。
直到到了邊境,諸國會師之地。
阮君庭要暫時留下來,而鳳乘鸞則要繼續前進。
她的時間,只剩下不足半月。
一切,都刻不容緩,根本沒有時間再癡纏、傾訴、流連。
更沒機會反悔。
鳳乘鸞狠狠咬了唇,第一次回馬,奔到他面前,策馬繞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想將他再看清楚。
她決定不殺他了,另一個他就不會復活。
所以,這張臉,從今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他騎在馬上,目光只癡癡落在她身上,隨著她一周,又一周。
“阮君庭,等我回來。”兩匹馬交錯間,她與他迎面。
也許,只有等待,才能讓一個人好好地活下去。
她對他笑笑,燦然如驕陽。
“好,孤等你。”他的手,緊了緊韁繩,從腰間摘下華麗猙獰鬼面,擋住了臉上無人得見的動容,“送鳳帥!”
“送鳳帥——!”
八十萬魔魘軍,隨他一聲吼,氣吞山河,為她壯行!
“駕!”鳳乘鸞再無停留,策馬揚鞭,從他身側掠過,映著金色的夕陽疾馳而去 阮君庭的馬,也緩緩步入軍中,與她背道而行。
偌大的西荒,即將淪為一座史無前例的修羅場。
神山腳下附近的大大小小部落,早已全部遷徙到遠處。
鳳乘鸞擇了由神山而下,東進的必經之路上排布雷陣。
在這個位置,既便于設伏,又有前方一片綠洲遮擋,不會輕易被神山那邊的人查探到他們的動靜。
雷陣,要足夠大,才能將從神山上下來的九御大軍全部網絡其中。
前方,鳳家軍有序布陣,后方,隨軍工匠繼續就地打造更多的天女散花雷。
鳳乘鸞金色帥袍,在一座小山之巔,負手而立,望向下方。
李白爬上山來,累得呼哧呼哧,“鳳帥,您覺得這雷陣現在怎么樣?”
“還是不夠大,我要更大!”
“四十萬人布陣,一丈見方五顆雷,若是再大,怕是要將整座神山都炸了。”
“炸了,最好。一舉削了九御的銳氣,就能幫他多掙一分勝算。”鳳乘鸞望著下面,卻仿佛看見的,是阮君庭的臉。
李白有些憂心地看著她,“鳳帥,那圖紙,屬下看過了,還有個問題。”
“說。”
“這個雷陣,足有守關山那個五十倍之巨,如此巨陣,觸發就成了問題。您若按之前與宸王所言,以入陣的人數計算,對方人數難以估計,一旦失手,提前引爆,整個計劃就會前功盡棄。”
鳳乘鸞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掌心是一顆黑黢黢的核桃大小的鐵球,“這個,你不用擔心,觸發的機括,我會親自布置。你到時候只要聽我命令,帶弟兄們撤到安全的距離便可。”
“鳳帥!不可!”李白心思極快,當下撲通一聲跪下,“鳳帥!萬萬不可!”
鳳乘鸞平靜地低頭,看著他笑,“怎么跟小孩一樣?起來。”
“鳳帥!”
“我能回來見他,盡釋心結,已是奇跡。如今九十日期限將滿,人是遲早要走的,正好需要有人將九御主力引入陣中央,這種事,你們誰都做不來,只有我親自動手。”
鳳乘鸞背在身后的手,將掌中鐵球轉了轉,彎下腰,另一只手將李白扶起來,“還有,我走后,你就回阮君庭說,我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心懷希望,又答應過我,必會好好等我。”
李白急得吹胡子,“要騙人你去騙!英雄你做了,騙人的事卻要別人來擔?”
鳳乘鸞墊腳拍他腦殼,“騙人你都不敢,還敢說跟我混過?沒見過一把年紀老男人還撒嬌耍賴的!”
“鳳帥,宸王他豈是好騙的?”
“騙不了也要騙!你就算豁出命去,將他灌了藥,綁了,捆了,敲暈了,也不能讓他有事!這是本帥最后的命令!”
“鳳乘鸞!”
“再嘚吧,軍法處置!”
“…,可…”
“閉上烏鴉嘴!”
如此,又是三日。
神山腳下,大陣將成之時,便有哨兵從西邊策馬狂奔回來,“稟鳳帥,有地動!”
這個時候,地動,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神山那邊的大軍開拔了。
一支行進步伐可以撼動神山的大軍,會是什么樣子?
鳳乘鸞倒是真的想見識一下。
她下意識地回望了一下東方。
玉郎,下輩子,我一定會再找到你!
等我!
“鳳家軍聽令!即刻全部東退三百里,不得停留!任何延誤軍情者,斬!”
四十萬大軍飛速撤離。
鳳乘鸞一身金色戰袍,站在中央,黃衣赤甲的大軍由兩側分流,疾馳而去,掀起滾滾煙塵。
所有將士經過她身邊時,均手握刀劍,扣向胸口,算是對鳳帥最后致敬!
鳳乘鸞右手中,那只黑鐵球拋起來,接住,再拋起來,再接住,信若閑庭,一步一步,向雷陣中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