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一把年紀,哪里經得住這樣的暴揍和驚嚇,當下就爬起不來了。
鳳乘鸞幾步上去,揪著他的頭發,將人拎了起來,“說!好好的孩子,怎么會變成畸胎!”
“我…,我怎么知道啊!”老頭兒嘴里淌著血,“不過…,我看你這是頭胎,剛剛落床…,何來畸胎?”
頭胎…
對了,那是前世的事了。
鳳乘鸞稍稍回過神來,手指一松,將人扔了,“那你說,有什么法子可以讓女子懷胎幾個月后,小產流下畸胎?”
“唉,這…這個可多了去了,但凡行醫者,那個不知道點法子?”老頭勉強爬起來,哆哆嗦嗦扶著凳子坐下,“你若是一定要羅列出來,老夫現在就能一口氣給你說出十幾種。”
“夠了!”鳳乘鸞不想聽,有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中越來越清晰,如一只咆哮絕望的兇獸,要沖破牢籠而出,“我問你,你可有給人開過這樣的方子?”
“不…不可能!殺人子嗣,喪盡天良的!”
這時,后堂的那道簾子被掀起一角,里面又探出那個光屁.股娃娃的頭,對老頭兒眨眨眼,奶聲奶氣道:“爺爺。”
老頭兒忍著一身老胳膊老腿的痛,哄著孩子笑笑,“豆兒乖,先回去,爺爺馬上就來。”
“嗯。”豆兒點點頭,乖乖地又縮回到簾子后面去了。
老頭看著豆兒回去,再一轉頭,就見鳳乘鸞的手,攥得骨節咯嘣咯嘣響。
他心知不好,拔腿就要跑,卻被身后一股大力,憑空將人吸了過去。
接著,咔嚓。
他最后一刻,聽見了自己頸骨斷裂的聲音。
鳳乘鸞將尸體隨手扔了,轉身漠然離了醫館。
這是她第一次殺無辜之人。
可她不后悔。
她今日若是不殺他,就對不起前世那無辜慘死的孩子!!!
夜色,還是來時的夜色,卻如此凄涼。
前世的她,太傻,太天真了,在四面楚歌之下,懷了幾個月的身孕,她竟然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除了她和詩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卻不想,早就已經有人在她的飲食中,下了那些可怕的東西,就等著她腹痛難耐,血流不止時,偷偷跑出去求醫問藥!
然后,他們再尾行而至,只需以那光屁.股的小娃娃相威脅,老大夫就完全可以按照他們要求的去說那一連串的鬼話!
雷暴!酒醉!畸胎!
哈哈哈…!
難怪前世最后一刻,在淵華殿中,容婉將她身懷有孕之事說得清清楚楚、頭頭是道!
原來早就有人在悄然盤算著一切,只等她自投羅網,再靜靜看著她徹底絕望,無力掙扎,之后欣然收網,將她的一生牢牢捆綁在那黃金鳳座上!
景元熙!施若仙!容婉!
景氏!容氏!
他們欺她家破人亡,孤女無依,貪圖她鳳家兵權,果然無所不用其極——!
她今生只閹了他,真的是輕的!
她就不該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仁慈!
鳳乘鸞的腳步,踏過夜色,每一步都如同要將自己影子碾碎,若是現在就能回到前世,回到二十年,她定要再殺這庸醫一次,殺了景元熙,殺施若仙!殺容婉!殺光一切!
不需要回到過去。
鳳乘鸞腳步頓了一下。
過去的那些人已經死了。
而現,他們還好好的活著…!
她腳尖一轉,兩步凌空飛躍而起,如一只蝙蝠,無聲無息地隱沒在夜色中。
菩提廟外,一片菩提葉翩然飛旋落下,被一只大手伸手接住。
夏焚風在樹下站好,沖對面的如花齜牙笑了笑。
王爺在里面上香,誰都不準打擾!樹葉也不可以!
佛堂中,千手無面佛下,阮君庭垂眸,用小刀細細從沉土香上刮下細細的香粉,用金碟盛了,之后倒入福壽雕花爐內的香灰上,細細打了個香篆。
身后,春嫵跪在蒲團上,俯首垂眸,不敢抬眼。
“皇都之中,百姓人心惶惶,然而上面對此并不知情,景曜終日流連依蘭宮,以龍虎之物維持精神,油盡燈枯之時,已為期不遠。南淵國祚,看似風光無限,暗地里,實則岌岌可危。”
她一板一眼,將手中掌握的消息,一一稟明,之后,便靜待主子吩咐。
阮君庭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待香篆點燃,從爐中逸出縹緲青煙,才轉身道:“知道了,還有何事?”
春嫵小心翼翼抬頭,“殿下,其實…,今日還有一個人,想要求見您。屬下擅自做主,將她帶來了。”
阮君庭負手立于千盞明燈之下,“進來吧。”
“是。”
外面,門開了,一個俏麗的身影,邁著纖巧的步子,如一只靈貓,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一個女子,二十歲左右,生得極為清秀,清秀得有些單薄。
可你若是真的以為她是個容易哄騙的良家少女,就大錯特錯了。
女子見了阮君庭,一雙薄薄的單眼皮兒便是一抬,兩眼發亮,也不拱手行禮,開口軟糯道:“見過靖王殿下。”
阮君庭將目光從燈火上挪開,看向女子,神色有些意外,接著目光落在她腰間一把鐵折扇上,之后淡淡道:“這把鐵扇,應該名為安魂,原來是萬金樓主寧好好。”
寧好好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靖王殿下果然有眼力,什么都知道那么一點。”
知道,卻只知道一點,她分明在嘲弄他。
跪在蒲團上的春嫵立刻變了臉,“樓主,殿下面前,講話要當心。”
寧好好歪著頭,沖阮君庭笑,“呵呵,我已經很恭敬了啊,相信靖王也不會介意的,對不對?”
阮君庭的確不介意,淡淡道:“萬金樓主,向來行事低調,從不輕易現身,今日來見本王,可是有什么要事?”
“要事談不上,”寧好好將耳畔的小辮子一甩,走到佛像下,將阮君庭剛才燃了的香爐揭開,探頭瞅了一眼,之后啪地蓋上,“倒是有件不要臉的事。”
春嫵見她動了王爺打的香篆,就更加不悅,“樓主有什么事,不如開門見山,王爺很忙。”
“嗯,這件事就是…”寧好好身子一躍,跳到供桌上坐下,晃悠著穿著短靴的兩條腿,“呵呵,不好意思,王爺此前提出的任務,四十萬兩黃金,三年追殺景家太子而不死,我萬金樓恐怕要賴賬了。”
阮君庭眉峰一挑,沒出聲。
春嫵怒道:“寧樓主,王爺開出的條件,難道還不夠豐厚?難道有人出錢,買你們反水?”
“非也。”寧好好隨手抓了只供桌上的蘋果,咔嗤,咬了一口,“沒人會傻到跟靖王殿下比錢多,但是,這活兒,我們萬金樓的確不干了,今天來,不是提價碼,而是求王爺準咱們退錢。”
阮君庭這才轉身,“說你的理由。”
“嘖嘖嘖,”寧好好嫌棄地撇嘴,“王爺干嘛惜字如金?我偷看過你私下里與那小王妃獨處,可不是這張臉的。”
阮君庭眼簾一掀,“春嫵,送客。”
寧好好急忙道:“哎!慢著!好了好了,說正經的,我今天來,真的是來退錢,這筆買賣,萬金樓不干了。”
春嫵道:“這世上難道還有萬金樓做不到的事?”
“有啊!人不勝天啊!”寧好好又啃了一口蘋果,之后向后扔掉,吧唧一下,砸在了佛像上,“百花城大疫將至,我不會讓自己的人在這里等死,所以,所有萬金樓的人,會在三日內撤干凈。四十萬兩黃金,按日計算,會在三日內如數退還到王爺指定的銀莊,您看怎么樣?”
阮君庭聲色不動,垂眸看著面前這個女人。
寧好好就毫無畏懼地直視他,等他答復。
江湖第一殺手組織的首領,就是眼前這個看似單純到透明的女子,雖然令人不能相信,卻是真的。
而且,她既然親自現身來提前終結交易,已顯示了最大的誠意。
眼下的情勢,錢,退與不退都不重要,總之萬金樓就三個字,“不干了”!
“好。”阮君庭極淡地應了一聲,“就依樓主所言。”
“好!”寧好好一拍巴掌,也算是松了口氣,“靖王果然是明事理的人!”
她轉身拍拍胸.脯,小聲嘀咕,“我還當人稱魔王的阮君庭有多難說話,原來也不過如此。”
接著,又轉回來,一拳打在阮君庭肩頭,“靖王有錢,又夠爽快,將來別處有生意,記得關照小妹我哦!”
她這副扮豬吃虎,嘻嘻哈哈的樣子,看得春嫵直皺眉。
阮君庭指尖彈了彈被她拳頭捶了一下的肩頭,“送客。”
“是。”春嫵走去門口開門。
寧好好將腰間鐵折扇抽出來,在手中耍了耍,之后唰地展開,搖了兩下,“對了,靖王殿下,我也奉勸你一句,百花城已不是久留之地,要是能走,務必早點離開,多耽擱一日,就多一日性命之憂。”
她說完,搖著扇子,大步邁出門去,哈哈大笑,“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這么神奇!哈哈哈…!”
夏焚風看著這神經女人大搖大擺離開,嘴角抽了抽,去了佛堂內,“頭回見到敢在殿下面前這么狂妄的人!還是個女人!”
阮君庭眉間這才微微凝起,“她說的話,也許不無道理,以防萬一,傳令下去,所有暗樁,除非必要,全部暫時撤出百花城待命。”
春嫵眼眸流轉,“殿下,屬下還是留下來吧。”
阮君庭沒有立刻回答,看向她,卻沒說話。
“殿下,景帝時日無多,宮中波詭云譎,風云變幻,到底會發生了什么事,您必須第一時間知道,春嫵,愿意留下來,做殿下的眼睛和耳朵。”
阮君庭又遲疑了一下,“春婆婆,還在等你親手祭拜。”
他這一句話,春嫵眼中立刻涌起了一層霧氣,之后強行鎮定下來,“這么多年,什么兇險都闖過來了,現在不過是一場時疫,屬下在宮中,自會是最安全的,殿下不必…不必替奶奶擔心屬下。”
“好,那你自己…”阮君庭還想再叮囑一下,就在這時——
當——!當——!當——!
遠處傳來一陣異常焦急的敲鐘聲。
春嫵當下一驚,慌忙告退,“皇上急招所有重臣入宮,必有大事發生,屬下先回去。”
“嗯。”
阮君庭等她走遠,吩咐夏焚風,“回吧。”
夏焚風看看還冒著青煙的香爐,“殿下不等這香篆燒完?”
“不等了,被人碰了,不要了。”
“是。”
在百花城鐘聲大作的前一刻。
東宮的圍墻上,一道纖細身影輕飄飄翻身越過,兩手一支長簪,一支短簪,如一道影子,與四個侍衛迎面而過。
手起簪落,嗤嗤四聲!
四個人還沒來得及出聲,就捂著汩汩冒血的咽喉,頹然倒地。
那宮闈深處,一片糜爛,宮女嗚咽,太監猥瑣,還有景元熙妖里妖氣的怪笑。
他將容婉重重向懷中一拉,俯視下方,隨手將她身上華麗的罩衣咔嗤一聲扯去,順帶著撕掉一截袖子,“愛妃,今晚輪到你為本宮表演了。”
容婉將被扯爛的衣袖拉了拉,想要蓋住手臂,避開下面那些被灌了藥而神志不清的太監的目光,強作鎮定,將桌上的酒一飲而盡,擠出笑顏,“殿下,臣妾今晚為您單獨表演,可好?”
景元熙咯咯咯咯地笑,笑得肩膀直抖,“你一個人怎么演?咯咯咯咯哈哈哈!又不是第一次,裝什么裝!”
“殿下,臣妾始終是您的正妃,是南淵未來的…”
“混賬!”景元熙晃晃悠悠站起來,一腳踢在容婉腰上,“跟本宮提什么未來!滾下去!今晚爽了再說!啊哈哈哈哈咯咯咯咯…”
容婉腳下不穩,骨碌碌滾了幾級臺階,跌了下去,那些不得紓解的太監便一窩蜂地用了上去。
“不要啊!殿下!我求求你——!我是南淵的太子妃!未來的國母!”
她掙扎著哀嚎,可一介弱質女流,在一群失了心智的太監手中,所有反抗根本都是徒勞。
“我不要!我不要!殿下!你行行好!”
日復一日的噩夢,又開始了!
她白日里要做一個高貴的太子妃,而夜里,就是這魔鬼肆意凌虐的玩物!
“不要?”景元熙在上面,恨得咬牙切齒,“你從一進宮,就是個不干凈的,你當本宮是傻的?”
他的嗓音,因為激動而控制不住,徹底變得尖細,人也借著酒勁,變得癲狂,“不要!不要!現在的一切,誰想要!來啊!本宮給他!啊哈哈哈哈哈…!”
他端著酒杯,俯視下方殿上的滿目凌亂不堪,仿佛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找到君臨天下之感!
忽地,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個陰影處。
那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
看不見臉,不知是誰,卻只知道,她那雙眼中,仇恨如毒箭,如烈火,想要將他萬箭穿心之后,再焚作灰燼!
景元熙有那么一瞬間愣住了。
那種仇恨的眼光,仿佛從地獄中歸來,又是要將他一并拖入地獄!
太熟悉了!
是誰來著?
他喝多了酒,又磕了藥,整個人一團漿糊,抬手捂住腦仁,怎么想也想不出來。
就在這里,陰影中的人,手中長簪一晃,一聲刺破空氣之聲,精光一線,那簪子,就如一把利刃,直奔景元熙面門飛去!
護駕兩個字,他都來不及喊,只能看著那簪子直刺眉心!
恍惚之間,仿佛就此萬事皆空!
可就在簪子要將他的腦袋穿出一個窟窿的瞬間,一道極強的掌風追上!
接著,噗地一聲!
那金簪立時化作金粉,紛紛揚揚,撲面落了景元熙一身一臉。
他抹了把臉,終于緩過神來,大吼一聲,“抓刺客!”
再抬頭,卻見那陰影中,已經連個鬼影都沒有了。
只有他那一身的金粉,證明剛才的生死一瞬是真的。
誰要殺他?
又是誰救了他?
救他的人,只怕真正要救的,不是他,而是陰影中那個女人!
此時,宮中鐘聲大作!
鳳乘鸞被人拎到僻靜的角落,咚在墻上。
溫卿墨雙手撐在墻上,兩只寬大的袖袍,將她遮在里面。
“你瘋了?”他第一次見了她沒笑。
“我是瘋了!”鳳乘鸞打他一拳,又踢他一腳,他卻紋絲不動,左右都撞不出去,就被困在這一方狹小的空間里。
“景元熙還有用,不能死。現在殺了他,對你能有什么好處?”溫卿墨對她瞪眼,也是第一次。
鳳乘鸞紅著眼低吼,“不關你的事!”
溫卿墨也低聲厲色:“你不怕鳳家因此誅滅九族,可我現在卻還不想讓你死!”
“我死不死關你屁事!再攔我,連你一起殺!”
溫卿墨一記耳光,抽在鳳乘鸞臉上,幾乎是咬著嘴唇低喝:“不管為什么,景元熙你今天殺不得!”
鳳乘鸞被這不輕不重的一巴掌扇偏了臉,可也從那瘋魔了一般的喪子之痛中清醒了幾分,她捂著自己火辣辣的半邊臉,靜了一瞬,語氣稍微緩和,還有些嘲諷,“溫卿墨,走開,你擋我的路了!”
溫卿墨剛剛打了她的那只手,指尖在掌心攥了攥,聲音輕了一些,“小鳳三…”
鳳乘鸞根本不想與他廢話,想從他手臂讓開的那一側便要脫身。
卻冷不防被他回手抓住,重新按回墻上,掐開頜骨,便吻了上去!
唔——!
鳳乘鸞狠狠掙扎了兩下,完全推開不得,手中還剩下一支短簪,便嗤地一聲,直接扎進他后背。
溫卿墨重重悶哼了一聲,將她放開,退了一步,痛得苦笑,“呵,好了,你走吧。”
鳳乘鸞掐住自己喉嚨,干嘔了兩下,想吐卻吐出來,“你給我吃了什么?”
“解藥。”
“什么解藥?”
“百花城大疫將至,這是能救你命的藥。”他站得筆直,強忍著背后的劇痛。
鳳乘鸞用衣袖又擦了一下嘴角,與他擦肩而過,“神經病!”
“小鳳三,你不會再去行刺了,對嗎?”
“不用你管!”鳳乘鸞的身影,嗖嗖幾下,消失在夜幕中。
“呵呵…”溫卿墨笑得有些凄涼,反手向背后,有些費力地,從那個不太容易夠到的位置,將短簪拔了出來,“每次留紀念都這么粗魯啊。”
此時的皇宮中,已經燈火通明,景元熙也已奉召去了泰康殿,宮中戒備森嚴,時不時有巡邏的禁軍來去。
鳳乘鸞心有不甘地在宮墻上向里面又望了眼,之后,愴然躍了出去。
今晚,她的確是被殺心蒙住了心智,若不是溫卿墨及時出現,她那一簪子便是已經殺了景元熙。
他明明可以將她就地抓獲,獻給景帝。
謀刺儲君之罪,足夠滅了鳳家九族,就此一舉拔除這枚眼中釘,肉中刺,可他卻偏偏只是阻止了她。
方才,若是她真的殺了太子和太子妃,一把火燒了東宮,那接下來呢?
鳳乘鸞的手,輕輕捂住了腹部。
她竟然沒有為這個小生命考慮過。
而且,就算殺了景元熙又如何?
死了一個太子,景家還會有其他人站出來成為太子。
他們一個個,誰不是在仰賴著鳳家的兵權,又忌憚著鳳家作大!
殺一個兩個人,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還有,剛才溫卿墨到底給她吃了什么玩意!
鳳乘鸞又是一陣干嘔。
她駐足在夜晚空曠的街道上良久,之后轉頭去了太師府。
“外公!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