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鳳乘鸞懷了藍染的孩子,腹痛難耐,又不敢聲張,就是急著在城郊找一處僻靜的醫館診治。
她不敢深想,拉上鳳靜初的手,“剛好我知道一家,這就帶你去。”
鳳乘鸞帶著鳳靜初,按照前世的記憶,果然找到了那家當初為她診治的醫館,屋內的擺設,一如往昔,大夫也依然是那個老大夫。
鳳靜初在桌前坐下,對鳳乘鸞道:“姮兒,要不,你先出去轉轉,我怕會很久,你悶得慌。”
“沒事,我陪你。”鳳乘鸞偏偏不走。
老大夫抬眼瞥她,“人家叫你走,必是有難言之隱不想讓你知道,你賴著不走,是故意想討人嫌,還是缺心眼兒?”
鳳乘鸞:“…”
哎喲,你這人,還是上輩子那么耿直毒舌!
“好吧,好了叫我。我去外面等你。”鳳乘鸞沖大夫揮揮拳頭,掀了簾子去了外間。”
鳳靜初等外面鳳乘鸞的腳步聲漸遠,才輕輕拉起衣袖,遞了過去,“大夫,麻煩你幫我看看。”
她清秀的眉頭,深深地凝在一起。
大夫拈著胡子,端詳了她的臉色,又將手指在腕上隨便號了脈,最后收了手,端端正正坐好,“說吧,要,還是不要?”
鳳靜初一愣,“什么?”
老大夫抽了一張宣紙,毛筆沾了墨,龍飛鳳舞開始寫方子,“年紀不大,又沒有梳髻,便是閨閣女子,愁眉緊鎖,膽戰心驚,要么男人跑了,要么不知道男人是誰。”
他唰唰唰寫完,將方子在鳳靜初面前一抖,“未婚而孕,老夫就問你,這孩子,你要還是不要,要的話,診金五文錢,謝謝。不要的話,拿了方子走人,既然是殺生的事,老夫分文不取。”
鳳靜初整個人癱在桌上,小聲哀求,“大夫,你可看仔細了?這種事,錯不得!”
老大夫睜一眼閉一眼,“你若不是心中已十有八.九,會來我這兒鳥不拉屎的地方問診?”
他揮揮手,“好了好了,你這種丫頭,老夫一年要見百八十個,現在月份尚早,也算你警覺,喝了老夫的藥,來一場葵水,就沒事了。”
“真…真的?”鳳靜初抖著指尖,接過那張方子,磨磨蹭蹭揣進袖中。
正要轉身,就聽老大夫伸著脖子對門口道:“你又是什么事兒?你也有了?”
鳳靜初一個激靈,猛地回頭,便見鳳乘鸞正杵在門口,直勾勾地盯著她。
“姮兒…,我…”
鳳乘鸞二話沒說,上前從扯了人就往外走,一直將鳳靜初拖到街市僻靜角落,才放開她細細的手腕,咣地一拳,砸在墻上!
“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訴我!是哪個兔崽子,我去把他抓來為你負責!”
鳳靜初看著她,憋了半晌,終于再也忍不住,癱在墻根,失聲痛哭,卻只是哭,依然一個字不肯說。
鳳乘鸞急死了,蹲下來晃她,“你倒是說啊!你被人欺負了,現在肚子都有了怎么也不跟我說!不管是誰,你告訴我,就算是皇上干的,我也敢替你去拆了他的金殿,給你要個名分!”
“不,姮兒…,”鳳靜初將臉埋得深深的,拼命搖頭,“你可千萬別亂說話。”
之后,依然是哭。
鳳乘鸞拿她沒辦法啊,打也打不得,問也問不出來,可也不能就看著她憑空吃這個虧!
她索性站起來,“你不說是吧?你不說我可要瞎猜了!這幾個月來,你都去過哪里,見過誰,哪家的公子哥曾多看你幾眼,我現在就挨家挨戶去問,去打,我就不信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要——!”鳳靜初被她唬住了,跟著站起來,“姮兒,問不出來的,你不要去惹禍!”
她說完,又深深低頭,“我已經這樣了,你若是再去四處張揚,我可…,我可怎么辦?”
鳳乘鸞捏住她瘦瘦的肩膀,“那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是不說,我必是要把整個百花城都翻過來,將那人找出來,為你負責!”
鳳靜初再次失聲痛哭,“不要再說了,姮兒,沒人,沒有人能負責…”
“什么意思!”
“真的沒人!我根本不知道孩子是誰的…!啊…!啊——!”鳳靜初終于徹底崩潰,她抱住鳳乘鸞拼命地晃,“我不知道啊!那么多人,整整一個晚上,我根本連他們的臉都不記得,我真的不知道啊!姮兒!你幫幫我,你殺了我吧!殺了我,這輩子就結束了,下輩子干干凈凈地,再重新做你的姐妹,好不好!你幫幫我!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啊…”
鳳乘鸞僵住了,她沒想過鳳靜初這么柔弱的人,心中竟然一直承受了這么大的磨難,這么慘痛的事!
“是不是在清河碼頭時候的事?你告訴我,是不是?”
鳳靜初用力捂住自己的嘴,艱難點了點頭。
“容!婉!”鳳乘鸞的骨節,捏得咯嘣咯嘣響!
閹了景元熙給她,還在還是太便宜她了!
“不…”鳳靜初用力搖頭。
“不是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素…,是若素啊…”鳳靜初終于跪在地上,整個身子縮成一團,撕心裂肺,“姮兒,是她叫那些人來的,她當時就在外面,她就在外面啊…!!!她什么都知道!她用這個強迫我在花城宴上誣告你和母親…”
鳳乘鸞僵在原地,終于明白了!
起初她還奇怪,花城宴那件事,鳳若素憑什么就能拿捏得了初初,她只以為初初是太軟弱可欺,才被人擺來布去,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她將她推進深淵,回頭還用這件事來威脅她!
同父異母的姐妹,她如何做得出來?
若說容婉歹毒,可她畢竟只是外人,是敵人,她無論做什么,都只可以歸結為壞。
可鳳若素為什么?一家的姐妹,能做到如此地步,居然還能像沒事兒人一樣,歡天喜地地準備嫁人!
“初初,你站好。”鳳乘鸞的手有的是勁兒,鳳靜初就只好被她在墻根擺正。
“你老是跟我說,這個孩子,你想不想要?”
“不!”鳳靜初想都沒想,“我不要!我一想到腹中有那樣一個東西,就只覺得惡心!它只會仿佛提醒我那場噩夢!我不要!”
她毅然決然。
“好,既然不要,就按大夫開的方子,將它打掉,不要怕,我陪著你。”
鳳乘鸞按著她的肩頭,定定看著她哭紅的眼睛,“什么都不用怕,初初,你看著我。”
鳳靜初抬起頭,看向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妹妹,可她覺得,眼前的鳳乘鸞,就是頭頂上的一片天。
“初初,你記住,對你來說,這世上沒有什么比你自己的生命更寶貴的東西,不管你曾經遭受了什么,將來會面對什么,亦或者是你會有一個多么深愛的人,都要記得,你的命只有一次,若是不能用來換更值得的東西,就一定要認真地保管好。”
鳳靜初瞪著雙眼看著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些。
娘一直教她要聽夫人的話,守府里的規矩,不要觸犯夫人和嫡出的公子小姐。
東苑的先生也教她,作為女子,要溫良恭順,要知書識禮,尤其是帥府的女兒,更要識大體,顧大局。
從來沒人告訴過她,她自己的命,有多珍貴!
“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你才能看得到變數,看得到結局!所以,從今以后,永遠都不要再提那個‘死’字,記住了嗎?”
鳳靜初瞪大眼睛,茫然點了點頭。
鳳乘鸞將她重重抱入懷中,“不怕,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
她在她背后的雙眼,睜地比她更大。
真的就這么過去了嗎?
女子名節大如天!
初初的這一輩子,若不是溺死在沼澤之中,便是如脫韁野馬,一路向不可預知的方向飛馳而去了。
這…,難道也是她改變了守關山那一場浩劫后的報應?
當天晚上,銷金窩門口,燈火通明。
鳳乘鸞換了一身紅袍,手中一把折扇,搖得嘩嘩響。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一次,她大模大樣地直接去了門口。
守門的,依然是那個精瘦的男人,他眼睛倒是毒的很,一眼認出鳳乘鸞是回頭客,便招呼著里面請。
鳳乘鸞唰地將扇子一收,也不拐彎抹角,“幫忙通傳一聲,我要見七公子。”
守門的男人臉色一凜,當下收了笑容,“你等著。”
果然,沒過多久,門里一聲低沉婉轉的女音,“小哥哥,你來了啊?里面請。”
紅綃窈窕的身影,逆著銷金窩深處燈紅酒綠的光,手里端著一桿煙槍,不知何時,站在了庭院當中。
她轉身在前面帶路,一步三搖,“你倒是聰明,懂得開門見山,如此直白,讓他難以拒絕。”
她帶著鳳乘鸞來到銷金窩深處那扇門前,扭身從她一笑,“他喜歡你,所以,你怎么淘氣都行,進去吧。”
這屋子,此次沒有上次掛了玄裳大旗那么夸張,只是隨性的許多幔帳散散落落,或是攏起,或是垂著,半掩著深處軟塌上,一個男子的身影。
看來這七少主的確沒打算今日見客,也沒打算回避她。
他身上的衣袍半退到腰際,正低頭看著面前的老頭,替他在肩頭用刺針細細繡上一只刺青。
似是聽見門口的腳步聲,他驀地轉頭,便是欣然一笑,“你找我?”
“溫…”鳳乘鸞腳下一頓,差點摔了個跟頭,“太子…!”
此時,刺青老師傅收針,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少主,好了。”
“嗯。”溫卿墨對著榻前的鏡子看了看,滿意揮揮手,“下去吧。”
鳳乘鸞趁那老師傅退出的功夫,定了定神,“原來你就是暗城的七少主?”
溫卿墨也不穿好衣裳,一面欣賞肩頭的刺青,一面小心用布巾沾了沾上面溢出的血,“別告訴我,以你的小腦袋,到現在才知道?”
鳳乘鸞挑挑眉。她的確曾經懷疑過,但是因為太忙,沒工夫深思罷了。
溫卿墨見她對自己如此漠不關心,有些失望,就像個將妖作上了天,卻完全沒引起大人注意的孩子。
他悵然起身,就那么懶散地露著大半截上身,倒了杯酒,自斟自飲。
酒對他來說,不是消愁,不是助興,只是解渴。
“你不要?”他斜睨了一眼鳳乘鸞。
鳳乘鸞沒法直視他那副模樣,將身子扭向一旁,“你能不能先把衣裳穿好?我有事找你幫忙。”
溫卿墨這副樣子,加上垂順著綢緞一樣的長發,在這密不透風,盡是溫軟紗帳的房中,實在太過曖.昧。
“肩上還有點疼,穿不上。”
鳳乘鸞:“…”
他端著酒杯,晃到她面前,生怕她看不見自己一樣,“怎么樣,這個刺青,喜歡嗎?”
鳳乘鸞瞪他一眼,可目光還是落在那刺青上,沒能挪開。
肩頭的刺青…
她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抬眼看他,之后慌忙收回目光。
不可能!時間不對!前世里,藍染沒有時間,也沒理由,專門在南淵紋上一只刺青。
溫卿墨的刺青,是一片卷曲著尚未舒展的猛禽翎毛,明明鋒芒凌厲,卻末端的絨毛溫柔,像極了某些人的性情。
他刺上這片羽毛,明顯是為了遮擋肩頭的新傷。
那傷痕,是血肉硬生生被挖去了一塊。
“你被貓撓了?”
鳳乘鸞眼中那片刻突如其來的慌亂,被溫卿墨盡收眼底,讓他也為之一愣,她是見了那傷痕慌了,還是見了那刺青慌了?
“被只毛兒都沒長全的鳥給啄了。”他臉上的笑容霎時間綻開,“說吧,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