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新月高懸夜空,容府大門口的燈籠在夜風之中輕輕搖晃,地面光影浮動。
謝鏡辭戴著一張面具,身姿挺拔,策馬而來,見蘇默和元秋看向他,便舉起手來,想跟他們打招呼。
結果蘇默攬著元秋,轉身進了門。
“喂!你們就算不想看到我,也不能這么對我家寶寶吧?”謝鏡辭表示不滿。
話落,就見元秋又出來了,蘇默就站在門口看著。
謝鏡辭下馬,看著元秋問,“你們是不是懷疑我出事了?”
“今日有人說你是掃把星,霉運透頂。”元秋說。
謝鏡辭輕哼,“誰這么胡說八道?”
“陸哲。你要跟他打架我贊成,不過說實話,你肯定打不過他。”元秋輕笑。
謝鏡辭:…
馬車緩緩到了跟前停下,謝鏡辭走過去,從里面抱了個襁褓出來,開心地跑到元秋面前,給她看他接回來的小外甥。
“哎呀其實最開始我很擔心寶寶長得像謝凡那個混蛋,但老話說得好,外甥似舅!看,這眉毛,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這耳朵,這額頭,多像我!”謝鏡辭看著孩子,滿眼的喜愛。
元秋把那個熟睡的孩子抱過來,趁著月色,看著孩子的樣貌,說一點不像謝凡那是假的,畢竟這是謝凡的親生兒子,但五官的確看起來更像謝鏡辭。
而謝鏡辭這會兒的模樣,頗有種他自己當爹了的感覺,不過事實也差不多。謝凡和謝靜語都死了,謝鏡辭是這孩子的舅舅,以后要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
此時馬車里又下來三個人,是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包著頭巾的年輕婦人。
“這些都是我們謝家的下人,一家四口。”謝鏡辭說著又指了一下車夫跟那個年輕婦人,“他們前年成親,去年生的孩子夭折了,就被謝凡找去給我外甥當了奶娘。”
那對中年夫婦都是謝家的家奴,年輕婦人是他們的女兒,名叫岫煙,原是謝靜語的丫鬟,跟謝鏡辭謝靜語兄妹以及謝凡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連名字都是謝寅給取的。
岫煙嫁給了謝家的一個侍衛,就是這次趕車過來的謝忠。
四個人在元秋面前跪下叩拜,這是謝鏡辭專門交代過的。
“起來吧。”元秋微笑,“你們一路過來辛苦了。”
謝鏡辭松了一口氣。他自己并不需要下人伺候飲食起居,但他的外甥太小了,得有奶娘,有嬤嬤伺候著。
原先就是這家人照顧的,謝鏡辭也不好拆散他們,便把一家四口都帶過來了。其實岫煙原有個哥哥的,小時候因為意外沒了,那次意外雖然不是謝靜語故意的,但跟她有點關系,因此謝寅過世前就很關照這家人,也曾叮囑過謝鏡辭要善待他們。
個中緣由,謝鏡辭沒跟元秋多說。以后他不可能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外甥,得有信得過的下人在身邊,他覺得這家人最合適不過。
元秋點了頭,抱著謝家小娃進門,謝鏡辭便招手讓那一家四口跟上,又再次叮囑他們,不要亂看,少說話。
這會兒天色已晚,家里人都休息了,元秋安排人給謝鏡辭他們準備晚膳。
簡單洗漱過,等晚膳的功夫,謝鏡辭過來觀瀾院跟蘇默和元秋說起路上的經歷。
“其實我一路都很順利,并沒有遇到麻煩。”謝鏡辭摘掉了面具,他臉上也沒貼自己的人皮面具,因為走之前元秋已經在給他醫治了,這段日子他也沒忘了定時上藥,不過時日不長,臉上看起來依舊有些恐怖。
“是他們路上耽擱了?”元秋問。
謝鏡辭點頭,“我外甥還沒到東明國就染了一場風寒,岫煙也病倒了,找了個地方住下治病。我也是聽他們后來說起,真有些后怕,幸虧有驚無險。”
因為相隔甚遠,消息傳遞不會那么及時,所以中間難免會擔心他們出了什么事。
“你準備怎么安置他們?”元秋問謝鏡辭。
謝鏡辭愣了一下,“不能住在這里嗎?我以后幫你們做事,孩子養在外面到底不放心,他們四個都不會有問題,這我可以擔保。如果府里有用得上他們的,只管吩咐,沒有的話,就讓他們專門照顧我外甥,那么小的孩子,也不好麻煩你們。”
“謝老前輩對容家,對我表哥和阿默都有大恩情,他的外孫想住下當然沒問題。不過你也知道,這個家其實跟東明國皇宮是一樣的,不能輕易讓外人進來,哪怕只是一個下人,也要確保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元秋對謝鏡辭說。
謝鏡辭臉色有些難堪,“他們都是我知根知底的人,你們信不過我?”
元秋搖頭,“我當然相信你,但我不太相信你口中的知根知底,畢竟你在謝老前輩過世前好幾年就開始放浪形骸,到處游歷,我不認為你真的管過謝家內部的事,真的了解你從小就認識的這些下人。當然,我不是說他們一定有問題,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這種放在身邊的小人物,越是不能得罪,不能出亂子。”
謝鏡辭眉頭一皺,又想起岫煙的哥哥小時候為了救謝靜語而死這件事了…
就聽元秋接著說,“假如他們真的有問題,第一個會傷害到的就是你最寶貝的外甥。或許他們對謝家,對你始終都很忠心,你是個念舊情的人,想要關照他們,我可以理解。若是如此,其實不必非要讓他們繼續當下人,幫你看孩子。不如給他們些錢財,放他們自由身,讓他們去做點小生意,過好日子,遇到什么麻煩你可以出手相助,以后衣食富足安樂無憂,那才是真的為他們好吧?”
謝鏡辭神色一震,繼而便連連點頭,“你說得對,我的想法倒是太過自私,一心只想著他們照顧我外甥我放心,卻沒有真替他們一家人著想過。”
“其實是因為你提起岫煙的孩子剛出生沒多久便夭折了,她正好被謝凡找去做了你外甥的奶娘,鑒于謝凡陰狠毒辣的性子,我不得不懷疑,倘若他一開始就打算讓謝家家奴給他看孩子,又相中了知根知底的岫煙做他兒子的奶娘,未必不會出手害死岫煙的孩子,好讓岫煙一心一意伺候他的兒子。事實如何,如今謝凡已死,再深究下去對誰都沒好處,但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謝凡能干出來的事。”元秋看著謝鏡辭說。
謝鏡辭臉色難看,“這…我沒想過會是那樣…”
元秋搖頭,“只是假設,但即便岫煙兒子的夭折跟謝凡無關,我也不得不懷疑她失去兒子之后的心態是否正常。或許你覺得我這樣想太過冷血,她已經很凄慘了,但孩子的事,一點疏忽就容易鑄成大錯。還是我方才說的,若你真為他們好,就給他們一家人安排更好的出路,而不是繼續讓他們為你當牛做馬。但凡有更好的選擇,沒有一個正常人會愿意為奴為婢低人一等。除非,另有所圖。”
謝鏡辭苦笑連連,“你說得對,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不過我還是認為他們都是好的,只是謝凡的事…你這么一說,我越想越覺得真的有可能…我還沒跟你們說過,岫煙原有個哥哥,小時候為了救謝靜語被淹死了。”
元秋聞言,臉色一下子就黑了,“謝鏡辭,你能不能長點心?本來我怕你不高興,還好聲好氣地跟你說那么多,你現在才告訴我還有這種事?人家就一個兒子,為了謝靜語死了,外孫也不知為何夭折了,現在你還指望人家全家人全心全意地接著伺候謝靜語的兒子?就算那家人是真的老實,真的忠心,沒有任何壞心眼,但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做太欺負人了嗎?”
謝鏡辭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說好聽點,你心大,說難聽點,你就是缺心眼。我一開始不同意他們留下,你覺得我不近人情,還不高興?你是不是覺得你信任他們,愿意帶他們背井離鄉來這么遠的地方,繼續用他們當下人,是他們的福氣?是你這個主子厚道?”元秋都想抓過桌上的茶杯砸到謝鏡辭腦門兒上,“我原以為經過那么多事你會學聰明點兒,以前你一個謝家正牌公子,被謝凡那個心機賤人逼得離家出走,你是善良忍讓,也是愚蠢!謝凡坑你,你忍著,謝靜語犯賤,你一邊罵著一邊縱容著,到如今還是這么優柔寡斷目光短淺!出了那種事,那樣的下人,只能報答,不能再用!離得遠一點,對彼此都好!”
“是是是,我錯了,是我蠢,是我自私…”謝鏡辭聽了元秋的話,頓覺無地自容。他先前經歷那么多,連番打擊之下,得知有個親外甥,一心想把孩子找回來,見到孩子的時候,那孩子身邊是謝鏡辭熟悉的家奴,且把孩子照顧得很好,他挺高興,也沒多想,就把人都帶過來了,很“自然”地計劃以后讓他們繼續帶孩子,都不是外人,他放心。
謝鏡辭這么“隨意”,但容家可從來不隨意接納外人,哪怕只是一個下人。就連當初給元秋的龍鳳胎提前安排好的奶娘,也是明國公府的家奴,君紫桓讓他的舅母幫忙物色的,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謝鏡辭說他知根知底,擔保那家人沒問題,元秋真不能信他,因為他從來都不太靠譜。
“問問他們自己的意愿,給他們一筆錢,不管去哪里謀生都好。”元秋說,“你外甥可以留下,我會安排人照顧,不過不是看你的面子,是因為謝老前輩。”
謝寅當年多次幫蘇默,臨死還惦記著救蘇默的性命,且如今容家人已得知,謝寅當年冒險到西遼國的天牢換子,救下了容昊兒子一命,也就是如今的馮金寶。于情于理,哪怕謝鏡辭不管,容家也會收留謝寅的外孫,而蘇默和元秋把謝鏡辭當自己人,也有看謝寅面子的原因在。
謝鏡辭點頭,“好,那我呢?你是不是想讓我滾…”
“是。”元秋點頭。
謝鏡辭看向蘇默,蘇默神色淡淡,“晚膳過后,把你帶來的人送走。”
“那我外甥…”謝鏡辭皺眉,奶娘怎么辦?也不是想找馬上就有的,他可不敢說讓元秋給他外甥喂奶…
“我讓人去明國公府接一個奶娘過來,你晚點把孩子送過來就是。”元秋說。
謝鏡辭松了一口氣,“好!”話落便起身離開了。
晚膳的時候,謝鏡辭跟那一家四口提出,要給他們一筆錢,放他們自由,很愧疚地說他早就該這樣做了。
那一家人聽了,兩個女人都流著淚說舍不得孩子,求謝鏡辭不要趕她們走,男人都沉默著沒說話。
但謝鏡辭雖然心里有點難受,可不會也不敢再留他們在身邊了。
一頓晚膳,氣氛有些沉悶,岫煙抱著孩子不停流淚,幾乎沒吃什么東西。
晚膳后,謝鏡辭就要安排他們離開容家,先到客棧暫住,他們已經說了,必須走的話,想回西遼去,那邊他們最熟悉。謝鏡辭說讓他們在萬安城休息幾日再走。
“把孩子給我吧。”謝鏡辭伸手。
岫煙抱著孩子側身,低著頭說,“求公子再讓我抱小公子一會兒吧,等他餓了,我再喂他一回,最后一回…”
謝鏡辭嘆氣,“也好,我送你們去客棧,再帶孩子回來。走吧。”
觀瀾院里,元秋臨睡前交代紅苓,謝鏡辭會把孩子抱過來,讓她先看著,等去明家接奶娘的人回來,就交給奶娘。
紅苓應下,便在房中做女紅,等著謝鏡辭把孩子帶過來。
謝鏡辭騎馬,帶著馬車到了段家開的客棧。太晚了,客棧已經沒有剩下的空房間,但因為掌柜的知道謝鏡辭跟段云鶴的關系,便想辦法騰出來了后面的一個客院。
謝鏡辭想著改日要請段云鶴喝酒。
岫煙抱著孩子到另外一個房間去喂奶,謝鏡辭便坐著跟其他三人說話,等著帶孩子走。
這邊謝鏡辭正說著,日后他們若是遇到什么麻煩,只管來找他。
隔壁房間里,岫煙給孩子喂完奶,把孩子放在床上,然后打開包袱,拆開一件衣服的夾層,從里面拿了一個藥瓶出來,轉身,看著床上的孩子,攥緊手中的藥瓶,面色發白,手指微微顫抖著,眸光從最初的不忍,漸漸變得冷漠而堅定…
岫煙走過去,打開瓶塞,把瓶子里的藥粉灑在了包裹孩子的小被子里側,然后把藥瓶扔到床下,把孩子包好,抱起來,轉身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她定了定神,抱緊懷中的孩子,走了出去。
見岫煙進門,謝鏡辭就站起身說,“很晚了,我先回去,明日再過來看你們,你們也早點休息。”
話落,謝鏡辭走向岫煙,伸手去接孩子,站在他身后的謝忠突然抬頭,眸光陰鷙,從袖中抽出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入了謝鏡辭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