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姚遠那樣熱切殷殷地離開從小長大的家,投身皇權斗爭的旋渦,被改名叫姬鳳淵,回歸西遼皇室時,躊躇滿志,想要拿到他以為應該屬于他的東西。
但事實證明,到底是他太過天真,一個瀟灑劍客武功再好,頭腦再靈光,一腳踏進皇室泥淖,過去的一切都沒了意義,他引以為傲的本事也毫無用處,迎接他的,只有沒完沒了,無休無止的勾心斗角,互相傾軋。
在西遼皇室變天之前,姚遠就覺得累了,倦了,卻也知道他后悔也晚了,這世上哪有什么回頭路?
而西遼皇室的變故,不管中間如何波詭云譎,最終結果對姚遠而言,是他心中本就渴求的回頭機會。
因為只有姬氏皇族徹底敗落下去,最終不存在,姚遠才能真正擺脫皇子身份給他帶來的桎梏和危機,再次過上安寧日子。
但姚遠還是大意了。
一向對姚遠沒什么好臉色,張口就開啟毒舌模式的蘇默,曾經提醒過姚遠,如果真的在乎姚家人,早做安排,不要等到被“有心人”盯上,就晚了。
彼時姚遠認真想過,確實是他的錯。他離家出走,曾經的身份雖然是個秘密,有人想查,也是能查到的。得虧他在姬氏皇族的時間不算太長,沒有背景沒有靠山,大概太子姬鳳冥沒有真的把他當做威脅,其他皇子也看不上他,所以才沒有對姚家人動手。否則,但凡有個人想不擇手段地對付他,很可能會選擇從姚家人入手。
先前沒出事,是姚遠運氣好。
本來他早該回來的,又被蘇默叫回了齊天城,當了一段時間的皇帝。
但當下出事,跟姚遠回來早晚沒有關系,因為他很清楚,哪怕他提前三個月回來,依舊勸不動姚家人搬去東明國。這件事錯在他,因為他以為事情塵埃落定,不會再出岔子,所以雖然回家之前打定主意想去東明定居,當時想的也是東明那邊有他談得來的朋友,比西遼更有趣,并沒有靜下心來去考慮走或者留的必要性。
“平安,是最重要的事。”蘇默說過的這句話浮現在姚遠腦海中,讓他很想抽死自己。
因為到頭來,就是他太不謹慎,一時放松下來,得意忘形。
雖然姚遠曾經請蘇默派人幫忙送信到姚家,那時就想讓姚家人去東明,但姚老爺子并沒有答應,畢竟姚遠都沒回去,哪怕是親筆信,他們也不敢全信,無可厚非。
可姚遠親自回來之后,一直再勸,態度從來都不堅決,只說去東明多好,卻不提留在西遼會有危險,自然說不動一輩子生活在這里的老人家。而姚遠自己也忽略了,只要西遼名義上的皇帝仍然是他,他并非離開皇宮,走得遠遠的,就能解脫的,除非,到東明容氏的庇護圈中去,才能有安寧日子。
而這,本就是他跟蘇默說好的,到頭來,卻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我再問一遍,你跟東明容家到底什么關系?西遼皇室先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若是讓我發現你在說謊,發現一次,我就殺姚家一個人。”戴著面具的黑衣人手中握著姚遠的佩劍,冷笑道。
麻袋放在地上,口開著,露出了姚老爺子的頭,他中了迷藥,仍舊昏迷著。
姚遠身體虛弱地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這個時候,他的舅舅舅母表弟表妹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不敢想象,接下來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
雖然這人說是跟蘇默有仇,但姚遠也沒有資格怪蘇默,因為他能活著在這里,本就是蘇默救的,用他的名義先占著西遼的皇位,也是他同意的。
事到如今,姚遠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而當下黑衣人的問題,讓他心中咯噔一下…
“說!”黑衣人拔出姚遠的劍,指向了地上的姚老爺子。
姚遠斂眸,開口說,“我喜歡容元秋。”
黑衣人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姚遠抬頭,臉色難看,“你不是問我跟容家人有什么關系嗎?最開始,我認識容元秋的時候,她跟蘇默還沒成親,我接近她另有所圖,且很快就被她識破了,但我…”
黑衣人眸中閃過一絲興味,“但你真看上她了?”
姚遠苦笑,“一個能讓蘇默死心塌地的女子,讓我念念不忘,很奇怪嗎?”
黑衣人冷笑,“不奇怪,我信。接著說。”
姚遠便從他被東明國鎮國公府抓獲,兩國交涉中恢復皇子身份,作為人質被沐振軒和容元誠送到邊境,卻中了姬月璇的陷阱開始講。
這其中有些事不是秘密,譬如容元誠曾經落入姬旭手中,但個中曲折,外人是無從知道的,親身經歷過的姚遠自然最清楚,也沒說謊。
黑衣人聽著,眸光瞇了起來。
“我知道我回到姬氏皇族,沒背景,沒靠山,沒有多大出頭的機會,而且自從我被容元秋抓住,暴露身份之后,就越發覺得,早晚有一天,容嵐母女會把西遼姬氏給滅了。”姚遠嘆氣,“所以,不管是為了容元秋,還是為了給我自己留后路,那次從東明回西遼的路上,我一直在討好容元誠,向他投誠,多次表示,如果日后有需要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沒有二話。”
黑衣人輕嗤,“還算有點腦子。”
“其實我不知道中間容家和姬氏皇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似乎一夜之間突然就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姚遠面容苦澀,“那個時候,我本來就有些厭倦皇室斗爭,卻無法脫身,是容家人主動找到我談合作的,在當時的形勢下,為了長遠考慮,我自然會聽他們的。”
“你對于今年年初到現在,容家和姬氏皇族之間的事,真不知道?”黑衣人眸光滿是懷疑。
姚遠臉上滿是自嘲,“真正愿意跟我合作的是容元誠,不是蘇默。因為我曾經試圖勾引容元秋的事,蘇默一直都十分討厭我,不加掩飾。當然,我也不喜歡他,他讓我覺得很挫敗。所謂的合作,很多事情他們并沒有跟我講,容元誠解釋過,知道太多對我沒好處,因為一開始我也說了,等事情結束,我想回姚家,過回曾經的日子,不再理會那些爭斗。因此,他們不說,我也懶得問,問了蘇默也不會告訴我的。”
黑衣人聽到“他讓我很挫敗”這句時,眸光倏然陰鷙。等姚遠話落,黑衣人冷哼,“難道你如今對容元秋依舊不死心?”
姚遠嘆氣,“什么死心不死心的,也就是自己一廂情愿地幻想一下罷了。”
黑衣人冷聲問,“幻想什么?”
姚遠沉默了片刻后說,“既然你讓我說實話,我幻想過不止一次蘇默暴斃,容元秋改嫁給我。”
黑衣人盯著姚遠,緩緩地笑了,“我就說,當初你既然離開姚家回皇室,就定是個不甘心平庸的,怎么得到皇位卻又不坐了呢?原來你只是蘇默的傀儡,甚至都不讓你親自坐那個位置,找了個不知什么阿貓阿狗,就把你的身份取代了。真是太可笑了。”
姚遠的臉色難堪到了極點,“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嗎?我哪里還有選擇的余地?你根本不知道,蘇默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腳就能踩死的螻蟻一樣!但眼見著姬氏皇族氣數已盡,我也只能忍氣吞聲保命罷了!真正讓我活下來的是我當初結交的容元誠,若不是他,蘇默早把我跟姬氏其他人一起處理掉了!畢竟我姓姬,姬容兩族有血海深仇,我曾經還試圖混入沐家當細作!”
黑衣人死死地盯著姚遠,見他神情激動,眸中怒火升騰,抬手拍了拍,“如此甚好。”
姚遠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既然你如此厭惡蘇默,不甘心這樣的結果,就應該趁著如今容氏尚未一統天下,你仍是名義上的西遼皇帝的時候,把該屬于你的東西,牢牢地握在手中!”黑衣人冷笑。
姚遠擰眉,“你說得簡單。蘇默留下的人,我根本動不了。”
“那是之前。”黑衣人說。
姚遠眼眸微瞇,“你,這又是什么意思?”
“如今,我可以幫你。”黑衣人語氣幽幽,“我們聯手,你名正言順坐穩西遼皇位,便不必再怕蘇默。”
姚遠瞪大眼睛,“你不會以為蘇默只留了個易容出來的替身在皇宮里吧?他身邊高手無數,你武功太…你的武功并不出色,哪有那么容易?”
黑衣人冷哼,“武功?在高明的毒術面前,再厲害的高手,都可以頃刻之間變成廢物,看看你自己吧。”
姚遠面色一僵,“可是…我知道毒術很厲害,但想要得手也沒那么容易,如果武功不行的話,都很難找到下毒的機會。”
“所以,你我合作,我相信你的武功可以助我,我的毒術可以幫你。”黑衣人說。
“合作…就算一時搶到皇位,以后呢?你想怎么做?”姚遠擰眉問。
“如今蘇默定然在東明坐著一統天下的美夢呢!我們只要把事情做得隱秘一些,神不知鬼不覺地讓皇位上的人變成真正的姬鳳淵,然后,全力出兵,攻打東明國!定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占得先機之后,他們再想控制局面,就沒那么容易了。”黑衣人冷笑。
“這…”姚遠神色有些猶疑。
“怎么?你不愿?還是不敢?”黑衣人目光不善。
姚遠再次嘆氣,“西遼跟東明相比,沒有良將,出兵我總覺得勝算不大。”
黑衣人輕嗤,“東明是有良將,容嵐跟她的兒子們,但如今他們可沒一個在邊關鎮守,連樊驁都回京帶孩子了,祝瀚上月也回去了,剩下的算什么良將?”
姚遠愣住,“祝瀚也回京了?”
“可能蘇默以為能就此高枕無憂了吧。”黑衣人冷笑,“你要么跟我合作,互利共贏,要么,我今夜就把姚家滅門,你們一起到地府再團聚,你看如何?”
“你給我選擇的余地了嗎?”姚遠反問。
“我給了你一個最好的選擇。有朝一日,蘇默死了,我不介意讓容元秋活著跟你,我非常樂意看到蘇默的女人另嫁他人,哈哈!”黑衣人笑了起來。
姚遠低了頭去,心中微微松了一下。
他方才一直緊張地要死,生怕自己說錯話,又不敢表現出來。他講的那些事,半真半假。最假的是,他跟蘇默和元秋的關系。
事實上,姚遠早就對元秋死心了,跟蘇默之間也并不是水火不容。雖然蘇默對姚遠有些毒舌,姚遠在他面前確實覺得挫敗,但并不存在什么矛盾,正事上面蘇默其實很關照姚遠,是真把他當自己人的。
而姚遠之所以張口就說他喜歡元秋,到如今依舊念念不忘,生了執念,甚至幻想蘇默暴斃,只是他情急之下故意用來吸引黑衣人注意的說辭。
因為黑衣人已經明確表露,他跟蘇默有仇。
如果姚遠把真相全都說出來,讓黑衣人知道,他跟容家人,跟蘇默真的成了自己人,那么姚遠接下來因為家人被威脅,只會被當做傀儡和人質,利用他去對付容家,且絕對不會對他客氣,到時候一個不高興,就有可能傷害姚家人,來震懾姚遠,甚至可能會出于報復蘇默的目的,泄憤殺了姚家人,讓事情無法收場。
出事之后,姚遠最后悔的就是沒聽蘇默的話,盡快帶著家人去東明。危機當前,他無比清醒,知道說什么才對自己有利。
他是必然會被利用的,但能讓黑衣人說出兩人合作,就已經為姚遠接下來行事爭取到了一定的自由,如此才可能找到翻身的機會。另外一方面,姚遠沒把事情真正的經過,其中很多的秘密告訴黑衣人,也是有意為之。黑衣人知道太多,對容家對姚遠都是不利的。
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蘇默的實力和元秋的毒術。這是姚遠先前見識過,深深嘆服的,但世人并不清楚。只知道蘇默是青絕的徒弟,這只能證明他武功極高,但打過交道之后,姚遠認為蘇默最厲害的是他的心智和毅力,無人能及。
姚遠不知道這個黑衣人是誰,也不知道這樣一個武功平平,只仗著毒術就打算跟蘇默斗的男人毒術到底有多強。至少,姚遠覺得這人的毒術不可能比鬼道人厲害,而辛夫人說過,元秋的毒術已經出師了。
因此,在姚遠心里,這個黑衣人跟蘇默和元秋斗,根本就是不自量力。姚遠故意不說他所了解到的蘇默和元秋的真正實力有多強,就是為了讓這人繼續自以為是地去作死…
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張讓姚遠驚愕的面龐,他認識這張臉!
“我是謝鏡辭。”黑衣人開口,但看到姚遠的神情,眸光微閃,“你認識我?”
“我認識謝鏡辭。”姚遠臉色有點怪,“我也曾行走江湖,喜歡劍術,跟謝鏡辭比試過。”
既然打過交道,姚遠當然知道謝鏡辭的身高和聲音。就算臉和聲音可以偽裝,身高是偽裝不了的,這人比謝鏡辭矮了一頭還多,怎么可能是他?
黑衣人眸光微寒,繼而又笑了,“真巧。不過你在皇室浸淫那么久,如今依舊沒什么心眼,怪不得會淪落至此。你認出我是假,不加掩飾,就不怕我殺了你滅口嗎?”
姚遠面色一僵,“許久沒見謝鏡辭,太驚訝了,沒想那么多…”
黑衣人笑聲低沉,“不必緊張。我是謝鏡辭的師兄,謝凡。”
姚遠很震驚,“你是謝老神醫的徒弟?”
謝凡點頭,“沒錯。你知道我?”
“聽說過。”姚遠點頭,“你跟蘇默…”
謝凡冷哼,“你不必管那么多!只需要知道,我們都想讓他死!”
姚遠試探性地問,“那謝鏡辭呢?你為何假扮他?”
謝凡方才說錯了。姚遠并不是在西遼皇室浸淫那么久依舊不長一點心眼。論謹慎,姚遠的確遠不如蘇默和容元誠,但如今慘痛的教訓就在眼前,他再不長點心,就干脆撞死得了。
所以,方才姚遠是故意暴露出他認識謝鏡辭這件事的,他就是想讓謝凡認為,他在皇室混了大半年,依舊是個白癡。
局面不利,姚遠必須示弱,降低謝凡對他的戒心。
謝凡聽到姚遠問起謝鏡辭的下落,抬手,撫摸著自己的側臉,似笑非笑,“你看到的,就是謝鏡辭的臉。我的人皮面具做得不錯吧?等殺了蘇默,若你喜歡他的臉,我幫你做一張,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