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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不要看我

  唐寧立刻明白過來,它說的是哪一間。

  這座宅子,本是幾百年的老宅,祖上傳下來的舊物。每換一次當家做主的人,便要大動一番。幾經修葺,如今瞧著又是一副嶄新模樣。

  但若說最大最華麗,卻從不是唐大老爺夫妻倆所居住的主院。

  雙生子的院子,才是真正的富麗堂皇。

  那天,唐大小姐剛十歲,忽然大哭,鬧騰起來,嫌地方小,不夠寬敞,讓她心里憋悶。

  她爹見狀,二話不說,立刻便命人將墻鑿開,給她兩處并做一處,由她寬敞。事后,唐大老爺見她仍是郁郁的,連忙又讓人將上上下下全部修繕了一遍。

  什么明珠、翡翠,更是堆了滿室。

  到現在,她和她的雙胞胎弟弟,還住在一個院子里。

  規矩這種東西,在絕對的寵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往事,唐寧加快了腳步。

  檐外還在風雨交加,吹得前方明燈一盞盞斷了魂。黑暗追隨而至,籠罩下來,像一塊巨大的絨布。

  密不透風的黑,是讓人窒息的顏色。

  唐寧咬著牙,越走越快。

  跟在她身后的迦嵐,腳步卻漸漸慢下來。

  他左看看,右看看,臉上露出肅冷的神情。這宅子,總讓他覺得有些熟悉,但細看一下,卻又件件陌生。

  這時,阿炎鴿子似的,咕咕叫了一聲。

  迦嵐回過神來,摸摸它,繼續向前走。

  他追上去,卻看見唐寧停在前方,彎腰抓著扶欄在干嘔。

  胃里空空蕩蕩,她什么也沒有吐出來。

  有燈光在他們頭頂浮動,和阿炎發出的藍色光芒交織在一起。

  地上堆疊的尸體,看起來愈發得駭人。

  唐寧還在吐。

  鼻涕,眼淚,酸水。

  狼狽至極。

  她忍了一路,還是忍不住。

  翻江倒海的胃,在身體里蜷縮成一團,逼迫她張開嘴,將偽裝的鎮定全數吐光。

  她緊緊抓著扶欄。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白色。

  半個身體,都掛在了扶欄外。

  不過大雨兜頭澆下來,胃倒是好受了些。

  痛苦似乎被轉移了方向。

  她慢慢平靜下來,滑坐在地上。

  迦嵐見狀,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扯袖子給她擦臉。可袖子又臟,又濕乎乎,他越擦越是一塌糊涂。

  唐寧雙眼紅紅。

  他吐口氣,忽然一把將邊上的阿炎抓下來。

  火光一黯,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塊青藍色的布。

  只不過圓鼓鼓,胖乎乎。

  迦嵐拿它給唐寧擦臉。

  又軟又綿,只是三兩下,便已干干凈凈。

  十分好用。

  他松開手。

  阿炎伏到他肩上,嗚嗚叫喚,發出小狗哭泣一樣的聲音。

  竟然拿它給人擦臉。

  它再也不干凈了。

  嗚咽聲大起來。

  唐寧倚著扶欄站起身,向他們道謝。

  阿炎一聽,也有自己的份,倒是叫喚不下去了。

  須臾,越過滿地鮮血和尸體,他們仍然向前去。

  唐寧頭一回覺得,唐家這座祖宅是如此龐大。從后花園,走到雙生子所在的院落,所耗費的時間,又是如此漫長。

  轉過彎。

  前頭燈火紛紛,亮如白晝。

  大門虛掩著。

  唐寧推到一半,發現卡住了。

  門后有個婆子,捂著脖子倒在那,眼睛大睜著,呼吸卻早已經停止。

  唐寧走過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重。

  這婆子,她認得。

  十年前,她第一次來雷州,就是這個婆子領她去見的馮氏。

  馮氏問她,幾歲了,叫什么。

  她一一回答。

  馮氏又問,你娘是怎么沒的?

  她一聽,手足無措,呆立在原地。

  見她不吭聲,馮氏蹙起眉頭,婆子立即上前來推她一把,讓她跪倒。

  ——夫人問話,你怎么可以不回答?

  唐寧已經想不起自己當時說了些什么,但卻總記得她說的那句話。

  夫人是唐家的天。

  而她,是無依無靠,只能活在這片天下的孤兒。

  但如今,天看來是塌了。

  要不然,一心一意以天為尊的周媽媽,怎么會以這副模樣死在門背后?

  又推開一扇門,唐寧站在了燈下。燭火的熱度和沉悶的血腥味,迎面撲過來,差點將她撲到地上。

  還好她腿腳有勁,一絲一毫要腿軟的意思也沒有。

  即便眼前,是馮氏的腦袋…

  她仍然站住了。

  血珠還在一顆顆蹦起來。

  大的追著小的,連綿不絕,像滾珠摔在地上。

  有幾顆撞上了她的褲管。

  迦嵐站在門外,沒有進去。看清地上的慘狀后,他面露嫌惡,站得更開了些。

  屋子深處,隱隱傳來說話聲。

  唐寧往里走。

  說話聲已經變得很清晰。

  “你說的沒錯,人果然就是這樣又壞又蠢的東西…”

  微微沙啞的少年聲音,似乎帶著笑意。

  唐寧的腳步頓了一下。

  顫抖著,她掀開了珠簾。

  簌啦一聲,簾后的少年飛快朝門口望來。那雙眼睛,冷得像是隆冬的湖水。唐寧沉下去,沉到了底。

  “宵遲…”

  她很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字。

  唐心如夢初醒,猛地推開身下椅子,站起來。

  渾身是血的二姐,正看著渾身是血的他。

  他趔趄著往后退了一步。

  地上的唐大小姐,抱著唐二少爺的尸體。那張和她看起來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面孔,已經很僵硬。

  她滿臉都是淚水。

  滾燙的,大顆的淚。

  看著唐寧,她畏冷似的發起抖來。

  牙齒打顫,渾身哆嗦。

  “你…你明明已經…”

  “已經死了呀!”

  她親手劃開的刀口,親眼看著尸體丟下去被井水吞沒——唐寧不可能還活著!

  一把丟開弟弟的尸體,她掙扎著想站起來。

  可唐心攥住了她的長發。

  寒光橫臥在她美麗的脖子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劃開口子。

  她開始求饒,一疊聲的說好話:“唐心!唐心!我的好弟弟!放過我吧!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唐心歪了下頭。

  頰邊露出小小的酒窩。

  他笑了起來:“放過你?你方才殺唐二的時候,怎么不放過他?”

  “不——不是我——是你逼我殺他的!是你!是你!”

  “我?”唐心哈哈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道,“你可真是蠢得讓人惡心。”

  “我拿匕首劃傷了你,說上頭抹了毒,你便真信了?”

  唐大小姐瞪大了眼睛。

  唐心垂眸看她:“啊——你怎么會這么蠢?”

  他頭疼似的搖了搖頭:“何況,就算上頭真的有毒,又怎么樣?我讓你殺了唐二,你就非要殺他嗎?”

  “平日弟弟姐姐親親熱熱的,到頭來,還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最重要?”

  唐大小姐尖叫起來:“唐心!我們是親姐弟!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唐心突然不笑了。

  “一母同胞?呵,誰告訴你的?”

  他臉色陰沉地低下頭。

  唐寧沖過去:“宵遲!”

  鮮血濺在他臉上。

  匕首“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刀柄上,唐大小姐的乳名,看起來依然很乖巧。

  他抬起頭,看見唐寧,恍恍惚惚,下意識想要抱住她。

  二姐。

  二姐還活著。

  可手剛抬起來,他忽然捂住臉,連連后退。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這樣的他。

  怎么能被二姐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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