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清早,下船買早飯的螞蚱和大頭帶著余大嫂子進來。
“她在咱們船前頭,伸頭探腦,說找老大。”迎著正用力拖著船甲板的黑馬,大頭忙舉著一大包包子,往后示意余大嫂子。
“是孟娘子讓我過來的。”
余大嫂子跟在螞蚱后面,才剛剛上了跳板,急忙從螞蚱身后探身出來解釋。
李桑柔正站在船艙門口,喝了杯淡茶,看黑馬幾個人虎虎生風的拖地,看著追著拖把狂叫的胖兒,聽了大頭和余大嫂子的話,伸頭看了看,笑道:“是余家大嫂子吧,請上來吧。”
大頭和螞蚱三步兩步,急忙跳上船甲板,一邊一個,側身站在跳板兩邊,示意余大嫂子過去。
余大嫂子陪著一臉笑,沖大頭和螞蚱各福了一福,又沖黑馬福一福,小心的從兩人中間穿過去。
李桑柔仔細打量著余大嫂子。
孟娘子說余大嫂子三十三歲,可看起來,她可實際年齡蒼老的多,一張黑臉,長相極其一般,略矮略胖,十分壯實。
“大當家。”余大嫂子對著李桑柔恭敬曲膝。
“進來說話吧,早飯吃了嗎?再吃點兒?”李桑柔將余大嫂子讓進船艙。
“吃過了,不用了,多謝。”余大嫂子有幾分拘謹。
小陸子捧著杯茶送過來,余大嫂子忙欠身道謝。
“那我不客氣了。”李桑柔接過大常遞過來的一碟五六只筍丁包子,一碗咸雞咸魚新鮮滑肉雜菜湯,放到自己面前。
“是我來的太早了,大當家請隨意。”余大嫂子欠身笑著,瞄了瞄包子和那碗實實在在的咸湯。
跟孟娘子比,這位大當家吃食上就太簡陋了。
“孟娘子說,你家造的船極好,你能造出多大的船?你覺得,要是放手造,不拘本錢,能造出多大的船?”李桑柔拿起包子,咬一口前,問道。
“孟娘子過獎了。
“這要看這船,出不出海,要是不出海,最好萬石以內,要是過大,吃水太深,能去的地方就有限了,而且,在內河之中,掉頭什么的,極不便當,這船,就不好使了。
“若是出海,杭城一帶的船廠,好幾家都能造五千料的大船,若是再大,六千料,七千料,八千料,都行,再大,得先做個船模子試試,我就不敢說了。”余大嫂子答的十分謹慎。
“你家的船廠被征走了,也不過一兩個月,就能打下杭城,你家的船廠,就能拿回來了,怎么還求助到孟娘子這兒來了?”李桑柔慢慢吃著,和余大嫂子說著話兒。
“就是想著一兩個月能拿回船廠,才來找孟娘子求助。”余大嫂子一臉苦笑,“當時征拿船廠,是連人帶物,連流水一起征拿,亡夫死后,我們家就沒再有人去過船廠,現在再拿回來的船廠,不過是塊空地兒了,聽說連船塢都要大修。
“船廠造船,一向是貨主下三成定金,船體造成,再付三成,到交船時,再付余下的四成。
“船廠被征走時,船塢里有四條船在造,兩條收了三成定金,兩條收了六成,船廠被征拿后,貨主來討要定金,父親說,寧可舍錢,不能丟了誠信,父親磕空了家底,把這四條船的定金都退了。
“如今拿回船廠,要修船塢,要買料,要付工匠錢,要很大一筆本錢才能周轉起來。”余大嫂子一臉苦笑,仔細解釋。
“嗯,孟娘子和你說了嗎?我有船廠,不只一家,我是要找一個幫我打理船廠的人。”
“孟娘子說,能和你商量商量。”余大嫂子看著李桑柔,底氣虛浮的陪笑道。
“嗯,那你先說說你的打算,想怎么跟我商量?”李桑柔笑道。
“您的船廠,我幫著打理,余家船廠,能不能一家一半?或是,你拿六成。
“余家船廠是余家的祖產,亡夫是因為船廠死的,父親臨走時,一再囑咐我,把船廠再開出來,余家五代人造船,船廠是余家的根。”余大嫂子聲音微哽。
“要不,這樣吧,”李桑柔沉吟片刻,“你把我的船廠也接過去,接船廠的錢,修余家船廠的錢和流水,我先借給你,以后船廠賺了錢,你再還給我,份子么,你四我六,怎么樣?”
余大嫂子瞪著李桑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一樣,我要好船,全天下最好的船,最大的船,最厲害的船,你得能造出來。還有,我的船廠,要是天下最好的船廠。
“咱們就以五年為限,五年之內,如果你造不出來我要的船,你那四成,我是要贖回的,另尋高人去做。”李桑柔接著道。
“大當家的,您這,您跟孟娘子商量過嗎?”余大嫂子用力壓回對這位小姑娘大當家懂不懂生意的巨大疑問,委婉的提醒了句。
“我是個很會做生意的生意人,你想好了,要是覺得有本事接下來,就接,要是只是盯著錢,或是覺得這是樁大便宜。”李桑柔笑起來,“孟娘子有沒有跟你說過,為什么我是大當家,不是大東家?”
“說過,她說您殺人不眨眼。”余大嫂子處在震驚之后的凌亂之中,將孟娘子的原話脫口而出。
“嗯,你知道就好。好好造船,好好做生意,你有多大的本事,就使出多大的本事,造出縱橫海上的大船,也不枉此一生。”李桑柔笑道。
余大嫂子呆了片刻,站起來,深曲膝到底。
“不敢說有多大的本事,可造船上頭,至少知道深淺好歹,知道哪是真正懂行的大家,不敢說一定能替大當家造出最好的船,只是竭盡全力罷了。”
“嗯。”李桑柔笑應了,揚聲叫過大常,示意余大嫂子,“把咱們的船廠交給她,再寫份契約,她四咱們六,還有,讓她算算需用多少銀子,支給她。”
大常點頭,看向余大嫂子,“你要是有空…”
“有空有空。”余大嫂子連聲答應,沖李桑柔曲了曲膝,跟著大常,往后面船艙進去。
也就一天,大常和余大嫂子算好船廠的帳,黑馬寫了書契,往揚州府衙留了底,大常照余大嫂子報的數目,點發了銀子。
隔天一早,余大嫂子就找了條小船,啟程趕往江州城,查看船廠。
李桑柔在揚州又逗留了兩天,越過大江,趕往平江府。
剛進了潤州地段,河上就立著水關,除兵船和軍需船,其余民船商船,一概不許通行。
孟彥清忙拿了從兵部和樞密院開出的文書,上前交涉。
守關的兵卒拿著文書通傳上去,很快就傳了話下來,印信不假,放行。
一行三條船,一關一關,到了第四道關,守關的兵卒捏著兩張文書,皺眉交待了句:大帥有令,不管哪兒來的,再往前,都須有大帥手令,在這兒別動,等著!
三條船停在關前,等了小半個時辰,百城跟著報信的兵卒,一路小跑過來,遠遠看到孟彥清,趕緊揮手,“還真是你們!”
百城一路小跑上了水關,示意了顧晞的令箭,提起水門,三條船依次穿過水門,泊到岸邊。
“大當家安好,好久不見了。”百城眉開眼笑的沖李桑柔長揖到底。
“都好都好。”李桑柔拱手還禮。
“我家爺一看又有兵部印信,又有樞密院印信,偏偏又都是含含糊糊不寫清楚,就說:這必定是大當家到了。”百城欠身讓李桑柔在前。
“聽說你家文先生累得很。”李桑柔笑道。
“還好啊,聽說?聽誰說?噢!”百城一句話沒說完,拖著聲音噢了一聲,壓著聲音笑道:“是挺累的。公主送了好些滋補的東西。”
“噢。”李桑柔也拖著長音噢了一聲。
百城咯一聲笑出來。
兩人笑過一陣子,李桑柔又問道:“大帥最近挺閑?準備好了?”
“也不閑,差不多了,大當家到了,如虎添翼。”
李桑柔問的含糊,百城答的也含糊。
李桑柔嗯了一聲,沒再多問。
兩個人說著些軍營的閑話,很快進了轅門,文誠從帥帳旁邊的一間帳蓬里迎出來。
“我就想著該是大當家到了。”文誠笑迎出來,長揖見禮。
“不敢當。”李桑柔忙拱手還禮。
“大帥出去巡察,再有小半個時辰就能回來了,大當家先到帥帳坐吧。”文誠往帥帳讓李桑柔。
“看軍報上說,南梁的糧吃的差不多了?”李桑柔進了帥帳,直接問道。
“嗯,前天逃出來的幾個兵卒說,已經只能配給一半的量了,說是各部往村鎮搶糧搶物,上鋒已經無力約束,還說前幾天,因為違反軍令,盜割青苗,武懷國一口氣斬了二三十人。
“不能再拖,再拖下去,就要餓死人了。”文誠答的極其詳細。
“定了哪天?”李桑柔凝神聽了聽四周的動靜,低低問道。
“后天。已經傳令給致和那邊了。”文誠倒沒怎么落低聲音,這會兒,哪天進攻機密與否,對戰局已經沒什么影響了。
“武將軍呢?”李桑柔沉默片刻,問道。
“已經后撤到杭城了。大勢已去,不過是垂死掙扎。
“武懷國回撤進杭城前,大帥從平江城請了武懷國的舊識徐老先生,入城勸降。”文誠的話頓了頓,有幾分艱澀的接著道:“武懷國殺了徐老先生,將尸首從城頭拋下來。”
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聲。
這一戰,對武將軍,對梁皇,對杭城中的文武百官,對于那些守軍來說,是棄生奔死,如煙花般的一場廝殺。
于齊軍,杭城必破,卻必定代價慘烈。
“寧和可還好?”文誠轉了話題,“從年前到現在,她一直憂心顧大娘子。”
“寧和還好,阿暃也好,知道了些不想知道的事,有些憂慮罷了。”李桑柔的話含糊又明白。
“世子確實不是大度的人。”沉默片刻,文誠苦笑道。
“再不大度,也不至于跟阿暃他們計較。”李桑柔笑道。
“嗯,現在好多了,擱以前,真說不定。”文誠唉了一聲。
“阿暃她們,也和從前不一樣了。”李桑柔笑道。
兩個人說著閑話,沒多大會兒,就聽到帥帳外馬蹄急促,直沖而來,兩人同時起身,看向帥帳外。
帥帳外,顧晞用力勒得馬前蹄揚起,不等馬蹄落下,顧晞已經從馬上跳下來,扔了韁繩,沖進帥帳。
“大哥說你過來了,我算著,你十天前就該到了!”顧晞站到李桑柔面前,眼睛亮亮的看著她。
“一路上走走看看過來的,在揚州又停了幾天。”李桑柔微微仰頭,打量著顧晞。
他和她上次離開時,沒什么變化,只是眼睛亮閃的讓整張臉、整個人都有了光彩。
“我那邊有點兒急事,先去忙完。”文誠拱手笑道。
顧晞沒看他,只沖他揮著手。李桑柔笑著拱手。
顧晞斜瞥看著文誠出去了,上身微微前傾,壓著聲音問道:“你上次讓人來要大冶縣的輿圖沙盤,后來,大冶縣那邊,一場火燒死了不少人,你沒事兒吧?”
“好好兒的,我能有什么事兒。”李桑柔攤著手。
“真沒事兒,還是,好了?”顧晞一臉狐疑。
“真沒事兒!”李桑柔加重語氣。
“看你氣色還算好,一起吃飯?”顧晞再次仔細打量了一遍李桑柔,直起身,笑道。
“好。”李桑柔笑應。
如意端著茶送進來,笑著向李桑柔注目致意。
吉祥帶著幾個小廝,送了飯菜進來,顧晞吩咐請文誠過來,三個人一起吃了飯,文誠回去接著忙,顧晞和李桑柔出了帥帳,沿著軍營中間的通路,緩步往前。
“大哥的親事定下來了。”顧晞背著手,走出十來步,笑道。
“咦!”李桑柔驚訝的咦了一聲,“哪家姑娘?”
“泰州郡望周家大娘子,名宜清。”顧晞的話頓了頓,笑起來,“周家大娘子的母親俞老太太,和姨母是自小的手帕交,姨母嫁給先皇當年,俞老太太嫁進周家,隔一年,就隨夫進京赴考春闈。
“周老先生春闈高中,選進了戶部,周家就一直在建樂城,直到姨母病薨,那一年,周老先生也病沒了,周大娘子侍候母親,帶著幼弟,扶棺返回泰州。”
顧晞的話頓住,好一會兒,低低嘆了口氣。
“這么說,周大娘子和皇上年歲相當?”李桑柔看了眼神情悵然的顧晞,笑問道。
“只比大哥小一歲!實足還不到一年!只有十個月!”顧晞嘿了一聲,“他們倆,早就,那個!
“我那時候小,有一回,不知道哪里,貢了一筐荔枝,那個時候,那條大江還封著,荔枝極其難得,一筐中間,也就挑出來三五斤,分到我和大哥,統共只有十來個。
“平時,像這種稀罕些的吃食,大哥都是盡讓著我,我挺喜歡吃荔枝,可我剛吃了兩三個,一看盤子里,空了!
“大哥說他也吃了,說肯定是我倆吃完了。
“我那時候雖然小,又不笨,我就知道肯定不對,覺得肯定是大哥藏起來了,就一直盯著大哥。
“沒多大會兒,俞老太太帶著周大娘子進宮找姨母說話兒,大哥就偷偷招手叫周大娘子,兩個人藏在百寶格后面,大哥用帕子包著七八個荔枝,遞給周大娘子。
“我就躲在后面,看的清清楚楚!”
“然后呢?你看著周大娘子把荔枝吃了,還是她讓著你大哥,一起吃了?”李桑柔一臉八卦。
“荔枝,”顧晞頓了頓,“我吃了。”
“呃?”李桑柔瞪著顧晞,“你?哭了?當場撒潑?”
“瞧你說的!我就是叫起來,那時候小得很。”顧晞被李桑柔一句撒潑說的,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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