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征伸了個懶腰,走沒幾步,突然頓住步,瞇眼看著街角睡著的乞丐,片刻,一聲冷笑。
“怎么這城墻下面,也有乞丐了?”
“嗯?”鐘先生一個怔神,沒反應過來。
“我差點忘了,她是從乞丐堆里起家的,號稱丐幫幫主,她是這些乞丐的頭兒!”張征瞇眼看著蜷縮在街角的乞丐,錯牙笑道。
“誰?這些乞丐有什么頭兒…”鐘先生懞了。
這是哪跟哪,一個乞丐而已,這城里到處都是乞丐,這天下到處都是乞丐,哪里沒有乞丐?
“你!”張征沒理會鐘先生,猛回頭,手指點向一名親衛,“去叫兩支十人隊,把這城里的乞丐,都給我殺了!”
“啊?”鐘先生震驚到兩眼圓瞪,“你要干什么?你殺乞丐干什么?這些乞丐…”
“這些不是乞丐,這些都是殺手!
“城外,那位,號稱丐幫幫主!這些乞丐,都是她的幫眾,她的殺手!”張征手指點著乞丐,對著鐘先生,一字一句道。
“你瘋了!”鐘先生扎扎著手,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我好好兒的,這城里的人,早晚都得死,早死早超生。”張征說著,背著手往前。
鐘先生呆了一瞬,見領命的親衛轉身要走,一個箭步上前,撲拽住親衛,一只手緊緊捏在親衛肩膀上。
“你!先緩緩,先不急,你等我再勸勸,你等我!到明天早上,你放心,有我,將軍要是發脾氣,有我,一切有我!你放心,我肯定能勸下來!”
“好。”親衛趕緊點頭。
眼前的張將軍,簡直就是個殺紅了眼的瘋子,他也有點兒害怕了。
先生早該勸勸將軍了!
鐘先生一個旋身,拎著長衫前襟,急急跑了幾步,追上張征,看著張征一臉的疲憊,鐘先生猶豫片刻,咽下了到嘴的話。
他這會兒疲憊極了,人疲憊的時候,心情必定不好,必定暴躁。
等他好好睡一覺,等他睡醒了,心情肯定就能好得多,就能不這么暴躁了,等他心情好了,自己的話,他是能聽進去的。
非常時期,鐘先生一直和張征住在一起,張征住正院,他住在廂房。
回到住處,張征洗了個熱水澡,睡到床上,城外響亮的吶喊聲,混合著城頭上的鑼鼓聲,經過重重阻擋,悶鈍而模糊,恍惚中,仿佛暴風雨之前,一聲接一聲的悶雷。
“我睡一覺,你別睡沉了,看著點兒。”張征含糊的交待了一句,翻個身就睡沉了。
鐘先生答應了,踮著腳退出來,關了門,站在門口,長長舒了口氣。
他能睡著就好。
鐘先生站在廊下,凝神聽著城外一聲接一聲的吶喊,以及城頭上有氣無力的鑼鼓聲,眉頭擰起,轉頭看著緊閉的屋門,猶豫了片刻,悶悶唉了一聲,出了二門,招手叫過當值的親衛,低低吩咐道:“你去城墻上傳句話:給綁在垛口的那些人吃點兒喝點兒,稍稍讓他們松泛松泛,看著快撐不住的,解下來讓他們歇一歇,天明了再綁上去,要是死了,也就沒用了不是。”
“是。”親衛答應一聲,急步往城頭上去傳令。
江面上的樓船上,得了稟報,李桑柔和文彥超一前一后上到望臺上。
果然,每個垛口都有兵卒上前,解下那些人質,或是解開他們的雙手,看樣子,還給了他們清水吃食。
李桑柔緩緩舒出口氣。
“是張征?”文彥超蹙眉問道。
“不是他,張征這個人,從來都是一條道走到黑。”李桑柔搖頭,“應該是張征沒在城墻上。”
“不是張征的話,下令的這個人,第一,要么,和張征十分親近,要么,膽子足夠大,所以才敢下這樣的令;第二,他有足夠的威信,能越過張征下令,還能管用。
“有縫隙了!”文彥超眼睛亮閃。
“嗯,再看看。”李桑柔憂慮的看著城墻之上。
這個人是誰,她有點兒猜到了,大約是那位鐘先生,那位除了蘇青姐弟和武將軍之外,張征唯一親近尊重的人。
可那位鐘先生,是位過于善良的老好人,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老實人,她擔心他會折在張征的暴躁暴怒之中。
眼前這座城,如同一口巨大的油鍋,煎熬著她,她卻無能為力。
鐘先生將廂房門敞開,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裹了件夾衣似睡非睡。
張征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一覺醒來,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睡好了?”見張征出屋,鐘先生急忙迎出來,仔細看著張征的氣色。
張征眼神清亮,神情和氣色都和昨天大不相同。鐘先生暗暗松了口氣,好好睡一覺,果然好多了。
“嗯,他娘的,還在喊!”張征聽了聽城外的吶喊,啐了一口。
“不用理會,等他們喊累了,看出來瞎喊沒用,也就不喊了。”鐘先生寬慰了句,接著笑道:“我已經讓廚房做早飯了,兩碗小煮面,再拌幾樣涼菜,睡好了,再好好吃個早飯,人就舒服了。”
“可不是!”張征伸了個懶腰,“吃飽喝好,一會兒到城樓上,把那些乞丐給那位大當家一個個丟下去,喊一句,丟一個,我讓她娘的再喊!”
鐘先生輕輕打了個寒噤,勉強笑道:“你還記著這個呢,一群乞丐…”
“那不是乞丐,那是那位大當家的幫眾,是她的殺手,她是丐幫幫主,你難道沒聽說過?
“把頭割下來,用投石機拋到他們船上最好!
“算了,連頭帶身子扔下去吧,光把頭扔下去,那些臭哄哄的尸首沒地方放。”張征瞇著眼,琢磨著。
鐘先生直直的看著他,片刻,用力咽了口口水,硬著喉嚨道:“阿征,乞丐沒了,這城里還有不知道多少下九流,你能殺多少人?難道都殺了?不該這樣。”
“這城里的人,都是要死的,就連這座城,我都要放把火,燒個干凈!”張征一邊說,一邊接過親衛遞過的牙杯牙刷,彎腰刷牙。
鐘先生下意識的往后退了一步,呆呆的看著愉快刷牙的張征。
張征刷好牙,將牙杯牙刷遞給親衛,彎腰洗臉。
“我去廚房看看,好像有順風,再拌碟子順風,多放蒜,你喜歡吃。”鐘先生交待了句,垂著頭往旁邊廚房過去。
捧著洗臉盆的親衛見鐘先生往廚房去了,嚇的眼睛都瞪大了。
先生怎么走了?萬一將軍問起乞丐殺光了沒有,他怎么答?
張征洗了臉,對著鏡子,仔細梳理修剪著兩縷胡須,理好胡須,坐下讓親衛梳了頭,換好衣服,接過香茶喝著,等早飯送過來。
鐘先生站在廚房門口,目無焦距的看著忙碌的廚子。
長沙失守,武將軍生死不明,唉,蘇姨娘都死了,武將軍大約也是兇多吉少。
除了武將軍,這世間,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約束得了張征。
他說要殺光這滿城的人,再把這座城一把火燒了,昨天他這么說,今天他好好睡了一覺,他心情很好,他清清醒醒,他還是這么說。
他這是打定了主意。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
這一座城的人命,這座城…
武將軍從不濫殺,武將軍必定不贊成他這樣。
不能這樣,不該這樣!
鐘先生一只手垂下去,捏了捏荷包里的小瓷瓶。
瓷瓶里是砒霜,這是江都城被圍那天,他備下的,帶在身邊,備著城破時,自殺用的。
他膽子小,就算有刀有槍,他既不敢捅別人,也不敢捅自己,他連殺雞都不敢,要自殺,只好服毒。
鐘先生一下下捏著瓷瓶,看著廚子將面抖進鍋里,緩聲道:“味兒重些,將軍這兩天嘴里沒味兒。”
“好!”廚子應了,往一只大碗里多加了兩勺老湯。
香噴噴的小煮面擺上桌,張征坐下,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大口涼拌順風,接著將面碗拉到面前,用筷子挑起面條,呼呼嚕嚕吃起來。
小煮面一定要趁熱吃。
鐘先生坐在旁邊,捏著筷子,慢慢挑了一筷子面,卻沒往嘴里送,目光定定的看著張征面前的面碗,看著張征吃完了面,端起碗,呼呼吹兩下,喝一口面湯。
“你怎么不吃?又沒胃口?你這樣可不行,飯得好好吃!”張征吃完面喝完湯,看看筷子挑著面,卻不往嘴里送的鐘先生,皺眉道。
“是有點兒沒胃口。”鐘先生放下筷子,直直的看著張征。
“你這是怎么啦?怎么這么看著我?又想勸我?你想勸就勸,我聽著就是了,也就聽聽,就當賣個耳朵給你。”張征嘿笑了一聲。
“不是,我…”鐘先生眼淚下來了。
“怎么啦?你…”張征話沒說完,肚子里一絲絞痛泛起,“你?”
“是我,我…”鐘先生看著張征,淚流滿面。
絞痛由一絲驟然涌成一片,張征痛的笑容猙獰,“他娘的,你可真,下得去手!是什么?”
“砒霜,我留著城破時自盡用的。”鐘先生聲音哽咽。
“老子都沒哭,你哭個屁!
“唉!也好!
“把我燒了,燒成,灰!
“這個世間,他娘的,老子煩!
“把我,燒了!”
張征猛的往前,撲的碗碟桌子轟然而倒。
鐘先生被桌子帶著,連人帶椅子摔在地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太陽緩緩升到頭頂時,城頭上的鑼鼓聲突然停下,沒多大會兒,厚重的城門被緩緩推開。
“進城!先去救人!快!”文彥超厲聲高喊著,三步兩步跳下望臺,往岸上沖的飛快。
“張征死了?”大常看著靜寂的城頭。
李桑柔的目光從往城門疾沖的大齊兵卒身上,移向垛口的男女老幼。
“不知道是誰殺了張征。”大常臉色陰沉。
老大的許諾,太重了。
“去看看吧。”李桑柔淡然道。
“老大,你看那里!”剛上到岸上,大常突然拉了下李桑柔,指著燕子磯城墻上最高的那座望樓。
望樓上,鐘先生懷里抱著裝著張征骨灰的瓷瓶,縱身躍下,落進滔滔江水中。
李桑柔跟著張征的親衛,進了張征和鐘先生居住的院子。
寬敞的正院院子里,地面上一片焚燒之后的焦黑,院子一角的老石榴樹被火烤焦了一半。
李桑柔站在二門臺階上,看著院子里的焦黑。
鐘先生就是在這里,焚化了張征。
看了片刻,李桑柔穿過院子,踩著焦黑,上了上房前的臺階。
正屋里砸倒的桌椅碗碟,還是砸倒時的樣子。
李桑柔站在上房門口,看了一會兒,轉身往鐘先生居住的廂房過去。
李桑柔站到廂房門口,沒進去,只慢慢看了一圈,伸手帶上門,看向黑馬吩咐道:“找個好畫師來,把這屋子里的一切描畫下來。”
“好。”黑馬轉身往外。
李桑柔接著吩咐大常,“等畫師畫好,你看著把這屋里的一切都收拾起來,無論什么,一樣不許少,和畫一起放好,以后送到先生家里。”
“嗯。”大常應了,回頭看了眼焦黑的院子,低低嘆了口氣。
李桑柔從鐘先生和張征住處出來,轉過兩條街,過了府學,進了旁邊一條小巷子,站到第二個院子門口,抬手叩了叩門環。
“誰?”
院子里一聲誰,透著絲絲驚懼。
“我是鐘先生的朋友。”李桑柔揚聲答道。
院門開的極快,開門的瘦小老者愕然看著李桑柔,“你是?”
“我姓李,李桑柔,從前江都城夜香行的桑大當家。”李桑柔沖老者微微欠身,“我來找劉教諭。”
“我就是,我知道你,您請進。”劉教諭讓到一旁,欠身往里讓李桑柔。
“聽說您和鐘先生是知交?”李桑柔進了院門,沒往里進,站在院子中間,和劉教諭道。
“是,我和他是同鄉,都是孤身在外,又都是膽小沒用的,常常一起說話。”劉教諭忐忑不安的答道。
那句桑大當家要張征人頭,喊了兩天兩夜,城里的人,聽到聽不到的,都知道這句話這件事。
這位桑大當家,就算從前有人不知道她,這會兒的江都城里,早已經是無人不知。
她來找他,她說她是老鐘的朋友,這讓他心里涌起股濃濃的不安和恐懼。
他和老鐘,都攀不上桑大當家這樣的朋友。
“是鐘先生殺了張征,用的砒霜,之后,鐘先生焚化了張征,抱著張征的骨灰,從燕子磯上,跳江自盡。”李桑柔幾句話說的緩而慢。
劉教諭半張著嘴,呆若木雞,片刻,眼淚奪眶而出。
“具體經過,一會兒我讓張征的幾個親衛過來,讓他們細細說給你聽,有什么想問的,你問他們就是。
“請你給鐘先生寫篇小傳 “鐘先生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經歷如何,品性脾氣如何,愛好如何,是個什么樣的人,請先生照實寫。
“未來,修南梁史書時,像鐘先生這樣大慈大勇之人,該有他一篇小傳。
“有勞先生了。”李桑柔沖劉教諭欠身致謝。
“我文采有限。”劉教諭話沒說完,喉嚨哽住。
“先生只管寫,到時候自然有人潤色。”李桑柔再次欠身,退了兩步,出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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