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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幕.士為知己者死

  鉛灰的陰云籠罩了泫然欲泣的天空,自從新年的第一場雪降下后,靜江冬日的太陽仿佛就被誰偷走了一般,再也沒能從云層中展露出來。

  田耀穿著一身樸素的黑色的衣服,坐上了黑色轎車的副駕駛位。

  在后座上,則是同樣黑衣黑裙的田依和田萌。

  十二月三十一日事件中遇難者的集體葬禮在辨識工作完成之后的一月五日舉行。

  聽說,這次事件至少造成了三千人以上的遇難,傷者更多。

  聽說,很多死者甚至連尸體都沒能留下。

  田耀看著窗外,心情沉重。

  得知田虹在這次事件中遇難的消息時,田家還在準備新年的第一頓飯。

  田依難得沒有強調節約,兄妹三人去超市買了餃子皮,肉餡,以及各種各樣平日里舍不得買的好菜,滿滿一桌,豐盛而美味。

  盡管勸過田虹都元旦了就不要去打工了,但田虹卻沒有聽弟弟妹妹的話。

  她說,自己第二天中午就回來了,到時候給大家一個驚喜。

  但第二天,田虹沒有回來。

  田耀已經記不得,當警察敲開他家的門,看到那一桌整整齊齊的菜肴,以及只剩一個的空位,隨后面色嚴肅地開口,傳達田虹死訊的時候,自己三兄妹是什么表情了。

  至于后續的什么補償金,什么手續,田耀都已經不在意了。

  學校的假期已經開始,三兄妹能夠有更多的時間留在家里,但這個家空空曠曠,失去了歡聲笑語,反而讓時間變得煎熬。

  終于,當集體葬禮結束,田耀的失落的心也終于有了一點實感。

  “從今往后,我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

  他思考著是否該申請休學來減輕家里的負擔,但田耀清楚,那個過分成熟的妹妹肯定會拒絕這個提案。

  透過車內后視鏡,田耀看了一眼后座的兩位妹妹。

  田依眼眶泛紅,但克制住了自己的眼淚,沒有將悲傷毫無顧忌地表現出來。

  田萌則早就將臉埋在了雙臂里,不斷抽泣。

  三人回到了家中,空蕩蕩的家中。

  “我們......”

  就在田耀想要開口,緩解一下這沉默的氣氛時,一陣敲門聲響起。

  一瞬間,只有那么一瞬間,三人的表情都稍稍亮了一點,某種本不應該存在的期待涌現,田依急忙沖過去打開了門。

  然而,看到門外站著的,穿著西裝的陌生男人的時候,三兄妹那微不足道的期待感又落空了。

  更大的悲傷席卷而來。

  “請問這里是田虹女士的家嗎?”

  那男人以不太確定的語氣開口道。

  “姐姐......田虹姐已經去世了。”

  田耀鼓起勇氣,說出了這一句話。

  “嗯,這樣嗎......”

  男人表情有些微妙,但很快又開口道。

  “是這樣的,田虹女士在之前,購置了一套房產,交接手續已經完成,但她遲遲沒有聯絡我們,所以我才上門拜訪。”

  “房產......”

  田耀一愣,他看看自己的兩位妹妹,緘默不語。

  “需要我帶你們去看看嗎?”

  男人似乎是房產中介,有著半黃不黑的頭發,穿著一件隨意的西裝,在得到同意后,他招來一輛出租車,很快帶著田家兄妹三人來到了靜江一處頗為不錯的小區內。

  看著男人用鑰匙打開房門,田耀心中的情緒越發變得深沉起來。

  這是一間很寬敞的屋子,光從陽臺照射進客廳中,四個房間干凈而明亮,并沒有剛剛裝修完那種刺鼻的氣味,顯得溫馨和舒適。

  “田虹女士之前在我們這里辦手續的時候,曾經說過,她有一位弟弟和兩個妹妹,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兄妹們能夠好好成長,因此才選擇的這里。”

  男人頗為感慨地說道。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非常柔和,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幸福的事情一樣,想必是十分愛你們的。”

  田依一怔,往前走了兩步,她指著客廳的電視柜,愣愣地說道。

  “姐姐說過,等換了大房子,一定要買一臺大電視......”

  “她說,要每個人都弄一個獨立的衣柜,再也不用把衣服混在一起了......”

  “她說,過年過節的時候,我們四個人可以坐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吃大餐......”

  “她說,絕對,絕對絕對絕對不會丟下我們的。”

  “騙子......”

  田耀看著妹妹,試圖安慰,但發現自己也喉嚨難受,難以出聲。

  他轉頭想要詢問那位中介更多的細節,但對方已經消失不見了。

  只有四把大門的鑰匙,以及一本房產證,靜靜躺在客廳的桌上。

  “大家假期后再見了。”

  幼兒園的老師向著孩子們揮手,帶著頗為勉強的笑容道別。

  幾日前的事故,靜江有很多人死去。

  就算是幼兒園,也有人員傷亡。

  這位老師就有認識的人在事故中去世,她表情黯淡,很快,又看到了一個孩子。

  “范思思,你怎么還在這里,不回家嗎?”

  總是讓老師們操心的“正義使者”范思思,此刻卻毫無精神地背著書包,站在原地,就像一只被人丟棄的貓咪。

  老師剛說完,就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

  范思思的父親,也在那場事故中去世了。

  老師來到這名小女孩的旁邊,蹲下身子,輕輕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媽媽待會兒會過來的,你耐心等一等,老師陪你一起等。”

  某種共鳴讓這位老師理解范思思的心情,她忍不住抱了抱這失去了父親的小女孩。

  “沒關系的,我爸說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范思思卻仿佛更加成熟一般,對老師說過。

  老師一時啞然,又忽然十分心疼眼前的女孩。

  “你有什么想吃的嗎,我聽說,如果吃到了好吃的東西,心情也會變得好起來。”

  “......想喝奶茶。”

  范思思遲疑了片刻,才答道。

  “那老師去幫你買,你在這里,別亂跑。”

  說罷,那位老師便站起身,去幼兒園旁邊的奶茶店點奶茶。

  范思思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忽然鼻頭一酸,眼看就要哭出來,但某種堅持讓她止住了眼淚。

  就在這時候,一個影子站在了她的面前。

  范思思抬起頭,只看到一個頭發半黃不黑,像是追求潮流的年輕人般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爸爸......”

  范思思認了出來,這就是她的父親。

  “他們......他們騙我,他們騙我說你不會回來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爸爸你肯定會回來的!”

  范思思一時急了,淚水上涌,鼻子和喉嚨也變得嗚咽起來。

  這名自從得知父親消息之后便沒有在人前哭過的小女孩,終于還是忍耐不住淚水。

  那中年男子蹲下來,輕輕抱住了范思思,手在她的背后輕撫,試圖讓其平靜下來。

  “思思,爸爸確實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可能很長時間都不會回來了。”

  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

  “所以,在這段時間,思思要保護好媽媽,不能讓人欺負你們,還要好好學習,不要總是打架,知道了嗎?”

  他看著范思思清澈的雙眼,說著。

  “嗯。”

  “記住,你的爸爸是一名英雄。”

  男人最后說了一句,隨即站了起來,轉眼之間,范思思視野中便失去了對方的蹤影。

  她怔怔的出神,直到老師拿著一杯奶茶回來,看到范思思哭紅的雙眼,有些慌張。

  “怎么了,范思思,剛才誰欺負你了?”

  老師急忙拿出紙巾,幫范思思擦拭淚水。

  “我剛才,看到爸爸了。”

  范思思聲音含糊不清地說道。

  老師表情有些動容,也忍耐不住淚水,再度抱住了范思思。

  而范思思,只看著“父親”消失的地方出神。

  楊冬雪心情忐忑地走下車,來到了墓園的一隅。

  在她的身后,還有很多人。

  這些人與楊冬雪年紀相仿,時光將他們從少年青蔥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但某種意志卻并沒有被歲月抹平,依舊在他們的雙眼中閃耀。

  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選擇了成為老師,因為在年少時代,有那么一位兩位老師,用生命給他們教授了最后一課,講述了生命的意義,他們在感恩之余,也想要將同樣的精神傳播出去。

  原本,楊冬雪是想要給他一個驚喜的。

  這些曾經他的學生,散落天涯海角,卻依舊記得自己曾經有那么一位站得筆直的老師,楊冬雪在遇見他之后,便一直在聯系其他的人,想要給他一個驚喜。

  任何老師見到自己曾經的學生過得很好,都會感到欣慰的吧。

  然而,幾天前,一通電話打碎了楊冬雪最后的念想。

  于是,同學會,變成了如今的追思會。

  十幾人站在墓碑之前,深深鞠躬,為其獻上了花束。

  那是盛開的雛菊與康乃馨。

  有人哭出了聲音,更多的人則是沉默。

  二十多年前,他們失去了另一位老師,二十多年后,他們又失去了最后的這一位老師。

  在悲傷醞釀的氛圍間,一個人出現在他們的身后。

  他手里也拿著花束,似乎是來掃墓的。

  楊冬雪認了出來,那正是曾經站在他的身邊,站在陶軒然身邊的那位少年。

  “這些人是......”

  那位少年有些膽怯地問道。

  “這些都是陶老師曾經的學生,我們本來,本來想一起來探望他,給他一個驚喜的,但是......”

  楊冬雪抑制不住的悲傷令聲音也變得顫抖起來。

  “我能知道,陶老師他是怎么去世的嗎?”

  一名男子聲音沉重地問道,他們大概知道那是一次恐怖分子的襲擊,但并不知道細節。

  “陶老......陶老師,他是我的老師,他還有很多學生,即使離開了你們,他也在孜孜不倦地教導著他人,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正在給我們上課,上最后一課。”

  少年輕聲嘆息般說道。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保持著身為老師的尊嚴,面對恐怖分子,他保護了自己的學生,至死都沒有屈服。”

  “他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老師。”

  聽到少年的話,人群終于忍不住自己的情緒,龐大的哭泣聲在墓園回蕩,久久無法平息。

  少年在墓碑前放下花束,來到楊冬雪的面前。

  “陶老師已經沒有其他的家人了,對他而言,自己的學生就是自己的家人。”

  “我知道......”

  楊冬雪表情黯淡。

  “他希望你們能夠將他的意志繼承下去,他說,他之所以選擇如此,不是因為它們輕而易舉,而是因為他們困難重重。”

  少年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墓園。

  有那么一瞬間,楊冬雪將他的背影與陶軒然年輕時候的模樣重疊了起來。

  兩人都站得同樣筆直。

  如同一柄不會彎折的利劍。

  白歌回到愛美整形美容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這里將會被深淵遺物事務司的人接手,也再沒有什么白歌需要留戀的事物。

  這幾個月的經歷,與愛戀,老霍相處的經歷恍如幻夢。

  白歌想要最后再看看這里,因此來到了這邊。

  然而,當他穿過街角,來到街口的時候,卻愣住了。

  在愛美整形美容醫院的樓下,在這早已關門,失去了主人的醫院門口,聚集著很多人。

  有隔壁面包店的店長,有對面五金店的老板,還有附近超市的店員,鄰街燒烤店的師傅。

  白歌還看到了那位經常穿著旗袍,身形魁梧的健身房老板,此刻穿著西裝的他正牽著自己的小女兒,鄭重地在愛美整形美容醫院的門口,放下了一朵花束。

  醫院的門口,被鮮花簇擁著。

  白歌一愣,他隨即改變了容貌,混入這些人之中。

  “老霍是大家的好街坊,好鄰居,我們都受過他的幫助,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對于他在那起不幸事件中的遭遇,我們深表同情。”

  健身房的老板帶頭,低下了腦袋,無聲默哀。

  這些人并不知道老霍舍棄了生命,保護了他們。

  但即便如此,老霍在平日里對街坊鄰居的幫忙,還是讓他獲得這般的尊敬。

  “老霍之前還說幫我修修家里的電視來著,害,就這么讓他跑了......”

  “多虧了老霍輔導,我兒子的成績都好了很多。”

  “雖然老霍這醫術好像不怎么樣,但廣場舞跳得還是很不錯的,這下子誰來給我們領舞啊......”

  “老霍做的菜可好吃了,哎,以后都吃不到他的手藝了......”

  “天底下的壞人這么多,怎么總是好人不幸呢?”

  諸多言語傳入白歌的耳中,令他難以掩飾自己的悲傷,低聲啜泣起來。

  那位健身房的老板覺察到了白歌的情緒,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年輕人,你也在那場災難里受苦了吧。”

  “......我失去了我所有的家人。”

  白歌答道。

  健身房的老板默然,他知道,此時所有的安慰都不足以撫平這位年輕人內心的悲傷,因此開口道。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但在哭完之后,好好生活,你的家人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聽到健身房老板的話,那位年輕人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深夜,墓園里。

  白歌站在那一塊嶄新的,沒有任何文字的墓碑前,沉默不語。

  許久之后,在星光變得更加耀眼后,白歌開口,像是對一位熟悉的老朋友般說道。

  “許叔,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可能你會覺得我傻,但我知道,這是我應該去做的事情。”

  “你到了那一邊,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有時間可以和老霍范哲他們打打牌,不要總是自己坐著看電視。”

  “放心,愛戀沒事的,我到時候會帶著她一起來探望你們。”

  “許叔,這些年,辛苦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我本來以為我早就沒有了家人,可現在一看,我的家人不就一直在身邊嗎?”

  “田虹,不用擔心,阿耀他們肯定能撐下來的,他們現在搬了新家,還有你留下的錢,足夠過上好生活。”

  “陶老,你可以放心了,你的學生都過得很好,都繼承了你的精神,他們肯定能夠教出更多,更優秀的學生。”

  “范哲,思思肯定能夠健康長大的,你也不用太操心了,她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

  “老霍,你終于可以休息了,不要再那么忙碌了。”

  “我得到了情報,秦可畏正準備逃往泛西海,畢真言那些人也已經去了泛西海,所以我應該會去那邊,放心,我會幫你們報仇的,那些曾經傷害過你們的人,一個都別想跑。”

  白歌放下花束,站了起來,他思考片刻,最終還是抬起手,在那無字的墓碑上,留下了一點痕跡。

  他知道,接下來,他的旅途將會充滿坎坷與曲折,很有可能在半路上就夭折,說不定根本沒有可能再回到這里。

  但白歌還是義無反顧,士為知己者死,白歌也愿意為了這些自己的“家人”,踏上這條道路。

  一陣冬風吹來,吹散了鉛灰的陰霾,星光灑落,其中一顆分外耀眼,白歌清楚,那是屬于他的星星。

  靜謐的墓園一陣蕭瑟,令白歌忽然想起了一句不知道從哪里聽到的詩句。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他低吟一句,起身離開。

  從現在開始,白歌便是真正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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