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員都同意,第六八二號程序執行,代號,軒轅。”
陶軒然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白歌一邊往城市廣場的方向跑去,一邊聽著陶軒然的話。
“聽著,白歌,五十年前,那一位閣下舍棄了自己的存在,化作了一件天災級的深淵遺物,只要是和深淵遺物事務司簽訂了勞動合同的人,就相當于與那一件深淵遺物簽訂了契約,這份契約的效果,是當短時間內,在諸夏國境之內,五位以上的簽訂者失去生命的時候,就能啟動這一件深淵遺物,你很聰明,應該能理解。”
聽到這一句話,白歌停了下來。
無數的信息在他腦中炸裂。
他明白了。
為什么五十年來,諸夏僅僅發生過一起尚未成功的天災級事件,為什么忘川筆記最終被阻止。
為什么在那份報告里,六人小隊最終死去五人后,事件就被一個涂黑了名字的程序阻止。
為什么深淵遺物事務司的標準小隊是六人,為什么分部的監察官數量下限則是五名。
為什么達姆施塔特告誡畢真言不能隨意殺死深淵遺物事務司的監察官,為什么許諾說沒人敢隨便殺他,為什么蛇發女妖沒有直接殺死田虹和范哲。
甚至于,為什么深淵遺物事務司的監察官隱姓埋名,不僅僅是擔心報復,而是讓那些試圖造成大規模災害的人忌憚,因為沒有人知道會不會誤傷到監察官導致行動失敗。
一切的理由,便是這個。
五十年前,那一位晉升七階,蒼藍星燦耀大地,但他并沒有成為神祇,而是犧牲了自己,化作一柄利劍,守護這一片大地。
只要和他簽訂了契約的人受到致命的傷害,這便代表這一片大地正在遭受苦難,因此,利劍出鞘,斬盡邪穢。
“當人民的生命受到威脅時,當犧牲自己的生命能夠挽救更多人的性命時,身為深淵遺物事務司的監察官,應當如此,慷慨赴死。”
陶軒然的聲音很淡然,像是過去那么多次給白歌講授知識一般。
這就是,最后一課。
遠處的高空,約爾曼岡德聆聽到了陶軒然的話語。
“不可能。”
他想到。
不可能會有人為了別人,為了素不相識的人而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知道那件深淵遺物,自然清楚深淵遺物事務司的監察官并不能隨便屠殺,約爾曼岡德也很清楚人性,這件深淵遺物的啟動條件十分苛刻,除非有哪個腦袋不清楚地一次殺光了一個分部,否則,只要有一位監察官畏懼死亡,那東西便沒辦法降臨。
然而,面對天空中那幾乎已經要吞噬完天災的大蛇,陶軒然笑了笑。
“我宣誓:我志愿成為諸夏聯邦深淵遺物事務司的監察官。”
伴隨著陶軒然的誓詞,另一個聲音響起,是田虹和范哲。
“我宣誓忠于祖國,忠于人民,忠于深淵遺物事務司......”
“哪怕一輩子隱姓埋名,哪怕危機時需要犧牲自己的生命......”
許諾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廣場,也傳入了還在苦苦堅持的陳楚川耳中,聽到這誓詞,陳楚川只感覺心口一陣揪緊。
蛇發女妖一時無措,她們知道約爾曼岡德此刻正在最關鍵的時刻,但殺死這些監察官對事情毫無幫助,兩人對視一眼,直接飛上了天空,試圖逃離這里,她們很清楚,再過不到三分鐘,這里便將成為比深淵更加恐怖的地方。
“我愿意獻身于崇高的保護人民的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不惜一切代價。”
這是契約,也是承諾,更是誓言。
“答應我一件事,白歌。”
田虹的聲音從耳機里流了出來,能聽到她聲音的顫抖,但聽不到那聲音中的動搖。
“請幫我守護我的家人,告訴他們,我愛他們。”
白歌已然凝噎,他跪倒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告訴思思,她爸是一個好人。”
范哲的話語傳來,交織著許諾的聲音。
“白歌,活下去!”
一點,兩點,三點星光亮起。
某種超越了時間,距離的聯系,正在產生。
“替我好好照顧愛戀。”
老霍笑了笑。
陶軒然的聲音最后傳來。
“記住,白歌,我們選擇,不是因為它們輕而易舉,而是因為它們困難重重。”
他說完,眼前好像出現了一幅畫面,那是自己剛剛接觸到升格者,接觸到深淵遺物事務司的時候,那坐在桌子對面,日后將成為自己摯友,并為了保護他而犧牲的男人,敲了敲桌子,輕聲問道:“你愿意一輩子隱姓埋名,只為了守護這個世界嗎?”
“我愿意。”
陶軒然釋然地笑道,手中撿起一片尖銳的瓦礫,隨即,堅決而確實地,貫穿了自己的心臟。
紫金山天文臺,一片混亂。
“梅西耶編號ENE023發出強烈的光芒,是升格的前兆,推測現在靜江發生的事件,其主導者正是塵世巨蟒約爾曼岡德!”
“程青還有多久,時梧桐人呢?”
“兩人從不同方向,趕到靜江至少還需要十分鐘。”
“十分鐘,十分鐘黃花菜都涼了,李思夜不是還在川蜀,他過去要多久?”
“至少二十分鐘......”
“艸艸艸,媽的這幫狗日的雜種,敢在諸夏搞事情......”
“觀測到數顆星辰發生異動......他們,他們啟動了六八二號程序!”
這一刻,整個天文臺觀測大廳,都安靜了下來。
身為負責人,穿著白大褂的男人下意識抬頭,看了看上方。
嗡——
一股悸動,在每個人的心中升起。
唉——
隨之而來的,是若有似無的一聲嘆息。
“啟動了......所有人,密切注意所有深淵遺物的活性化狀態,一旦有異常情況,立刻報告!”
那負責人立刻下令道。
天文臺最高處的觀測臺,一處裝飾古樸的房間里。
與天文,星空,宇宙之類的概念截然不同,這里就像是舊時代千年前的諸夏閣樓,一切都透著古舊與懷念的氣息。
房間沒有一個人,只在臺子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黑色盒子。
盒子正上方沒有穹頂,星光灑落下來,照耀著這盒子,以及盒子里的東西。
那是劍匣。
五十年前,諸夏那一位最后便坐在了這里,化為長劍,守望諸夏。
一坐五十年。
劍匣沒有封閉,其中,有一柄古拙的長劍,安靜躺著。
某種若有似無的聯系彷如金色的絲線,點點落到了劍鋒之上。
下一刻,就像是從漫長的沉睡中被喚醒一般,長劍發出了一聲龍鳴。
錚——
剎那間,那長劍離匣而出,化作金色的流光,從上方的那一個小窗口飛了出去。
倘若此時有存在能夠從天空俯瞰諸夏大地,那么他必然能看到,一道劍光自紫金山天文臺流出,朝著西南方向的靜江閃爍。
一劍霜寒十四州。
極北。
剛剛晉升六階沒幾個月的薄暮晚鐘德米特里·謝爾蓋耶維奇才剛剛結束一段鍛煉。
這里比諸夏時區稍晚,還有一段時間才步入零點,德米特里獨自走在被侵蝕的街道上,周圍那些扭曲奇異的怪物仿佛被震懾,不敢輕舉妄動。
他高傲地走著,直到,某種感觸令他回過頭。
看向東方。
“這是......”
穿透渾濁的陰云,德米特里看到了那一道劍光。
比起任何事物都要更加驚艷,令人忘卻了一切溢美之詞的劍光。
這位連續與深淵的怪物戰斗數十小時也不會喘一口粗氣的男子,在看到劍光之時,呼吸竟然停滯了半秒。
“呵,蠢貨,竟敢打諸夏的主意。”
他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只時不時抬起頭,試圖捕捉到究竟是哪一枚星辰將要隕落。
泛西海商業共同體。
一位身材姣好,充滿著青春意味的少女正出浴,她裹著浴巾,顯出了不俗的身段以及微微泛紅的肌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鮮紅如血的雙瞳,以及銀色如星光的盤起的長發。
她的名字是柯露瓦·希琳,或者換個稱呼,泛西海商業共同體最年輕的天才,升格者集團虹之塔第六席,最引人注目的美少女,虹之翼。
柯露瓦剛走出浴室,一只毛茸茸的奇妙生物便來到她的腳邊,蹭了蹭纖細的腳踝,令這位美少女嘴角勾勒出一抹柔和,半蹲下來,用白皙的手輕輕地逗弄它。
這美好的畫面沒有持續太久,柯露瓦便感受到了一陣悸動。
她來到露臺,越過清澈的湖泊與蒼翠的山峰,看向東方。
“出鞘了?”
柯露瓦歪了歪腦袋,略顯困惑,隨即拿起手機,噼里啪啦按下一串,才收起。
看著璀璨的星空,這位銀發的美少女沉默不語。
神圣同盟某地。
荒原之中。
鮮血與殘骸構成了這一片區域的主色調,在一塊巨石上,跪坐著一名身穿修女服的女子。
她閉著眼睛,雙手握住,似乎在祈禱。
“......希望這些生靈能夠獲得最后的安寧......”
完成了祈禱之后,女子才睜開雙眼,她有著金色的長發,碧綠的雙眸,容貌明艷,卻淡漠無比,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感情。
她跳下石頭,將那些死亡的怪物的血肉一點一點,認真地收集起來,丟到旁邊的一輛破破爛爛的小車上,開著車回到了臨近的一座由車站擴建而成的小鎮。
剛到鎮上,一群孩子便圍住了她,簇擁著她,而鎮上的大人們,則一邊卸下那些已經看不出來自什么生物的鮮肉,一邊和她打著招呼。
修女點頭致意,與這里的人們仿佛熟識。
但假如有熟悉國際通緝令的人來到這里,那么他肯定可以認出,這修女便是神圣同盟裁定的大罪指定,嫉妒安娜·伯奈斯,也是公認的奇跡持有者,靜謐卿。
她本來準備回到自己的屋子,可忽然,某種預感令她看向東北方。
看不見的視野中,一道劍光飄過,令原本面無表情的修女,露出了些許詫異。
“是她?”
修女的喃喃自語,無人聽見。
靜江,某間醫院。
醫院里的醫生和護士們腳步匆匆,靜江城區發生的事情讓人惶恐,他們疏散著病人,試圖將他們帶離醫院,逃亡城市外圍。
竹霜降站在窗前,左手扶著窗臺,看向市中心的方向。
在那里,巨大的虛影糾纏,令人絕望。
忽然之間,竹霜降心生出一個預感。
一個自己似乎會失去什么的預感。
她凝視那里,只見一道金色的光芒破空而出,流入虛影之中。
那光芒璀璨,耀眼,又溫暖而平和。
“白歌......”
少女低聲呢喃,為某人無言祈禱著。
伴隨著穿透云層的劍光,靜江上空,那激戰的大蛇與四位殘破的騎士,動作都仿佛凝滯了。
不,不是他們的速度變慢了,而是那劍光實在太快。
金色的光芒如同流星,瞬間擊穿了天啟四騎士的身軀。
那四名帶來了死亡與瘟疫,戰爭與饑荒的騎士,身形黯淡,幾乎就要消散。
被塵世巨蟒幾乎吞噬了力量的天災,此時已經無力抵擋這劍光的侵襲。
約爾曼岡德思緒搖擺,一方面,現在是最好的直接容納天啟的歷史殘片,晉升七階的最好機會,另一方面,那利劍已經近在咫尺,如果現在還不跑的話,恐怕自己根本沒有機會活著走出靜江。
他的同伴,兩位戈耳工早已離開,或許會正面遇上趕來救援的升格者,約爾曼岡德思維之間,很快有了答案。
他要容納天災,晉升七階!
一旦晉升七階,成為神明之限,那么約爾曼岡德或許就能與這金色的長劍一戰,或者,至少有暫時壓制其力量,伺機逃走的可能性。
決定了之后,那巨大的蟒蛇便一口咬向殘破的四騎士的身體,將最后一點兒碎片吸入口中。
嗡——
某種質變在約爾曼岡德的身體里發生。
他所有的鱗片豎起,顏色變化,從青黑變成了赤紅,又轉為蔚藍,橙黃,蒼翠,灰白,無數的黑霧,毒液,瘟疫從鱗片的縫隙中流瀉出來,似乎要吞噬周圍的所有生命。
那金色的長劍化作光芒,擊中了約爾曼岡德。
錚——
金屬的交擊聲令人牙酸,那驚艷了時間的劍光,竟然一時沒能突破約爾曼岡德的鱗片。
它的攻擊,被輪回的銜尾蛇嫁接到了其他的地方,而似乎因為顧及城市廣場中一息尚存的人們,劍光并未能全力釋放自己的力量!
那巨蛇正不斷萎縮,分化,由一變成了四,四重的存在正在撕裂約爾曼岡德的精神,但同樣,由于剛剛制造了一場巨大的浩劫,約爾曼岡德容納的死亡與痛苦,也一分為四,緩解了這份壓迫。
他似乎要成功了。
此時,城市廣場的黑霧早已消散,只剩下殘存的被深淵之虹侵蝕,掙扎哀嚎的人們,陳楚川看著這一幕,內心如一塊巨石懸起,久久不能落地。
目睹了剛才那偉大犧牲的陳楚川,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地方被觸動了。
他知道,就在他奢求絕望能夠賜予他們一個短暫黎明的時候,有人卻要為他們守住每一輪太陽。
沒有人知道這些人的名字,也沒有人能了解他們的事跡。
在陰影之中,無名之輩背負了一切。
忽然,陳楚川看到了一名少年。
那是在竹霜降身邊的少年,叫做白歌的少年。
白歌往前走了兩步,他瞪大了雙眼,試圖用自己的能力,看到約爾曼岡德最薄弱的破綻之處。
但直視神明并不簡單,白歌只覺得眼前一片光明燦耀,他的雙眼流下了血淚,這血液與真正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從他臉龐留下。
可白歌沒有移開視線。
終于,當那如同太陽般刺痛雙眼的神明的光輝近乎令白歌失明之時,白歌看到了。
看到了萬物都存在的,破綻所在。
看到了約爾曼岡德,塵世巨蟒的唯一弱點。
“我看到了!”
白歌嘶吼了一聲,半空中,那找不到地方釋放自己力量的金色長劍,似乎聽到了白歌的呼喚。
錚——
下一瞬,長劍已經來到了白歌的手中。
并沒有預料中的灼熱與鋒銳,白歌掌心的長劍,溫潤如玉,有著文明火種般的溫暖。
“小子,你身上的氣味很熟悉,讓我想到了某個不尊重人的女人。”
在白歌心中,一個蒼老但不拘一格的聲音響起。
“呵,不錯的能力,借老夫一用。”
話音剛落,還沒等白歌詢問更多,他自己的身體就擅自動了起來。
他只感覺有無窮的力量自長劍中顯現,那是文明初始,先民們披荊斬棘,在蠻荒之中開拓出一片國度,那是亂世之中,飽受苦難的人民奮起反抗,推翻暴政,那是在悠久的大地上,充滿希望之人仰望星空,腳踏實地,朝著星辰大海前行。
在白歌身邊,山河,歷史,民族,社稷,家園,一切的圖景展現,凝聚于長劍之上。
這是代表文明終將戰勝蠻荒的一劍。
吞噬諸神又怎樣?
帶來黃昏又怎樣?
如果眾神凋零,那么就以凡人的力量,奮起往前。
如果黃昏將至,那么就以文明的燈火,帶來黎明。
錚——
鋒芒畢露,金色的長劍劃出一道令人眼花繚亂的復雜軌跡,隨即筆直地朝著約爾曼岡德最為脆弱的位置而去。
命運的嫁接,輪回的永劫,迷惑人心的幻象,所有的抵抗都被金色如陽光的輝耀驅散。
死亡的恐懼,戰爭的絕望,饑荒的折磨,瘟疫的肆虐,所有的黑暗,都在陽光之下蕩然無存。
在這寂靜的永夜中,一輪太陽在靜江城市廣場上空升起。
約爾曼岡德尚未固定的形態,頓時一滯。
只見他眉心一點,光芒漏出,那糾纏著的大蛇與四位騎士的虛影,也出現了無數裂紋。
約爾曼岡德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持劍的少年。
他不敢相信,一個區區二階,才成為升格者不到半年的家伙,竟然會成為自己升格之鏈上最大的障礙。
他辛苦謀劃數十年,步步謹慎,機關算計,竟然被一個小偷給破壞了最后的計劃。
沒有給約爾曼岡德任何回憶的時間,剎那,上千柄光芒構成的長劍驅散了陰云,自天穹落下,插在那巨蛇的虛影上。
云層中漏出的星空中,一顆赤紅的星辰驟然迸發出耀眼的光芒,閃爍了兩下,最終隕落。
至于那金色的長劍,它輕輕一掃,靜江城內的邪穢便蕩然無存。
“老夫有種預感,我們還會以其他的形式再見面,希望那個時候,不會再有犧牲......呵呵,畢竟是那個女人的孩子,老夫已經記住你了。”
蒼老但不拘一格的聲音在白歌心中響起,隨即,劍光飛逝,消失在了東北方向。
白歌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的雙腳已經站在了地上。
他怔怔的看著自己的雙手出神,隨即,才反應過來剛才發生的一切。
某種巨大的悲痛填滿了白歌的內心,令他跪倒在地,發出短促的嗚咽聲。
一陣冰涼落在他的脖子上,白歌沒有注意到,靜江暌違多年的鵝毛大雪,正簌簌落下,覆蓋城市,覆蓋了傷痕,也覆蓋了白歌熟悉之人倒在地上的身影。
虛偽而璀璨的星空中,五顆流星劃過天際,悄無聲息。
白歌的精神損耗到極限,他緊緊握著掌心的緋紅寶石,失去了意識,癱倒在雪地里。
就在這個時候。
咚——
咚——
咚——
代表新年到來的鐘聲從殘破的城市廣場大鐘響起,回蕩在空曠的城市間。
舊的一年過去,新的一年到來。
這座寂靜的城市,在充滿希望的新年鐘聲里,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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