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107年,中原王朝使用“中紹”年號六年后,它的西南鄰居——大理國,迎來了第十六位皇帝——段正嚴。
段正嚴即位的日子,正逢大理國盛大的“繞三靈”節。
這是從南詔時期就存在于白族中的節日,“三靈”來自白族的神話傳說,分別指西天護法神“建國皇帝”、洱河靈帝“段赤城”,以及建國皇帝的愛女保蕓公主。
每年的四月,為期三天的“繞三靈”節日里,大理國的羊苴咩城,人們在蒼山洱海邊,拜祭神靈,折桑做冠,載歌載舞,十分熱鬧。
新君登基乃大喜,今歲,段正嚴宣布,除了減少夏秋兩稅外,自“繞三靈”節開始的三個月內,羊苴咩城的商稅也予以免除。
一時之間,四方商賈云集。
白族人的茶葉與藥材,烏蠻人的羊皮氈和犀牛皮甲,緬人的白象,波斯人的香料,交趾的糧米,宋人的絲綢與瓷器,本國的、外國的,各式各樣的商品,琳瑯滿目,大大小小的商隊,絡繹不絕。
于此同時,大宋與大理之間的官方交易,也在進行。
羊苴咩城的“云南驛”外,蒼山腳下大片蓊郁蔥蘢的林間,來自西邊騰沖府的五百匹良種馬——越賧駿,正垂頭甩尾,悠然地啃嚼肥嫩的仲春野草。
至多十日內,待交割完畢絲帛與白銀的款項,這些滇馬,將由大宋廣南西路邕州買馬司提舉官,宗澤,率領屬下悉數帶走。
晴日下的洱海邊,一個纏著白頭巾的小男孩,穿過正在斗歌的人群,尋到自己的伙伴。
“耶莎羅,我們快推著車兒去驛館吧。那邊住進了許多宋人,我聽阿爹說,宋人最是有錢,正好,你會說宋語。”
被稱作“耶莎羅”的女孩,也就六七歲的模樣,穿著對襟的土布短襦,裙擺繡著蝴蝶的百褶小裙子,一雙眼睛不大,但亮晶晶的,好像波光粼粼的湖水。
她看了看自己的竹制推車,沒有馬上作出決定。
此處人多、熱鬧,她很想聽歌看舞,但小半天了,她的貨品,只賣出去兩三件。
周遭都是本鄉本土的百姓,小女孩賣的這些吃食,他們自家也會做,故而路過的人們,最多也就是指著小女孩夸幾句長得好看,卻并不光顧她的小攤。
小女孩耶莎羅,是頭一回自己來集市上賣東西。
若非段家哥哥拍著胸脯保證一定照看好她,她的母親并不放心才六歲出頭的女兒,獨自推著小貨車出門。
小段哥哥見她猶豫,干脆上前撥開抵著輪子的鵝卵石,推起竹車往外走,一面道:“去吧,說不定,太陽還沒落山,咱們就發財啦。”
耶莎羅留戀地看了一眼跳舞的美麗少女們,微笑著跟上小段哥哥。
云南驛外,當地百姓聞訊而來,已經擺起一長溜貨攤。
小段哥哥的偵察果然靠譜,這里并沒有賣醬料和鮮花餅子的同行。
耶莎羅剛擦了擦腦門上的細汗,生意就上門了。
宗澤背袖而立,盯著眼前這個小掌柜,覺得有趣。
才這么一點點地大,就能幫家里賺生計咯,與雄州邊境的那些娃娃們一樣。
他繼而,又生發出一種奇特的感覺,這女娃娃的面孔,為何瞧著,有幾分熟悉。
小段哥哥捅捅耶莎羅,用白語道:“你看他的紅袍子,這是個大官兒哩,快與他說漢話呀。”
耶莎羅克服了羞怯,拿起一節竹筒舉到宗澤面前:“伯伯,這是我娘做的油浸菌子,下酒最好,十個海貝一罐。”
海貝,是大理國的通行貨幣。
宗澤聞言,甚是驚訝,這女娃娃的漢話,怎地這樣流利,并且,竟然帶著京畿口音。
他彎下腰,聞了聞菌子,和藹道:“真香,可是娃娃,我沒有海貝呀,那是你們大理國的錢。我是宋人,給你銅錢,可好?”
說著,宗澤掏出褡褳,解開,數了十個給孩子們。
耶莎羅仔細瞧了瞧,她很想掙到這十個銅錢,但她不能占這個宋人的便宜。
她于是仰起臉,對宗澤認真道:“伯伯,我娘說,三個大宋的銅錢,就能在酒肆里吃到一份上好的‘黑格’,但如果用海貝買,須三十個。而且,你這十個銅錢里頭,有兩個是折二錢,有兩個是折三錢,那就相當于我們大理國的一百六十個海貝。這樣吧伯伯,我給你六罐菌子,兩罐石榴花醬,兩罐酸腌菜醬,一包肉干,三袋玫瑰花烤餅子,這樣就是,六十,二十,二十,三十,三十,正好一百六十個海貝。好嗎伯伯?”
宗澤已經聽暈了。
他愣愣地看著小女孩抄起吊在貨車上的小竹筐,三下五除二地將她羅列的食品全都塞了進去。
耶莎羅拎了拎竹筐,莞爾道:“不重,我也能提得,伯伯挎走吧。”
宗澤回過神來,哈哈大笑,提起筐子,贊道:“不錯,娃娃,你不但誠實,算賬快,難得腦筋還活絡,不是退我錢,而是多賣我東西。著實靈光,靈光!”
一旁的小段哥哥,沒想到耶莎羅這么牛,眨眼間,小貨車就空了一半,遂也操著生硬的漢話,向宗澤介紹:“她,爹娘,漢人。這里,厲害。”
小段哥哥指了指自己的腦門,表示聰明的意思。
宗澤卻是眼神一閃,佯作好奇地問耶莎羅:“你家,是唐時到南詔的嗎?”
耶莎羅搖頭:“我不曉得。”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這樣回答似乎有些生硬。
眼前這位和氣的大官人,畢竟讓自己剎那間就發了筆小財呢。
她于是笑容綻放,補充了一句:“伯伯,我有漢名兒,我叫邵雪菲,我娘說,雪菲是西域一種極好的胡豆的名字。”
宗澤聽到女孩的姓,再聽到‘胡豆’二字,心中結結實實打了個大激靈。
“你爹爹,姓邵?那你娘,姓什么?”
“我娘姓姚,我們家開了一個胡豆飲子館,就在洱海邊。伯伯,你何時帶著那些馬回大宋?是否來得及,去我家飲子館坐坐?那邊看日落可美了,王爺和王妃,哦不對,現在是皇帝和皇后了,他們也喜歡去我家喝胡豆飲子。”
邵雪霏愉快地向宗澤發出邀請。
她天真的小臉上,眼睛笑成了月牙兒。
這孩子,不笑的時候,像她父親,一笑起來,那對彎彎的眼睛,確實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宗澤在心中這般評價著,嘴角也翹了起來。
姚歡招呼著女兒,將兩盤菜端去院中的石桌上,自己則小心地端著一缽魚湯,跟了過來。
“宗提舉,這就是大理國的特色菜,生豬皮拌生豬肉,當地話叫‘黑格’。”
邵清說完,給宗澤與自己各斟了杯米酒,二人皆是一飲而盡,然后舉筷伸向“黑格”。
“今日的蘸水,怎地這樣香?”邵清贊許地問姚歡。
“在市肆上買到新鮮的山胡椒了,”姚歡略帶得意地回答,又轉向宗澤道,“宗提舉,大理國這生豬肉的吃法,很講究。現宰的小豬,只取后腿的皮與腰脊的肉。肉絲且不說,光是這皮子,就須一半刮毛,一半用松香燒去毛。刮毛的皮切絲,松香燒過的皮切片,前者柔韌,后者薄脆。”
宗澤點頭道:“確實風味甚佳,老夫前日到了羊苴咩城,就見到街邊酒肆有這個賣,因瞧著竟是生豬肉,不太敢吃。今日嘗來,竟這般鮮美。對了,姚娘子調的這碗蘸水,更是點睛之筆。”
邵清笑道:“這碗蘸水,往里頭加山胡椒,是跟當地人學的,但往里頭加梅子醋,則是當地人跟我們學的。宗提舉可還記得,當年在雄州,尊駕請我夫婦二人吃的第一頓飯,就是魚皮蘸梅子醋。”
宗澤嚼著生豬肉,咽下后,輕嘆一聲:“是,雄州榷場初見,好像就在昨日,誰想一晃已快十年了。”
晚風輕拂,洱海上紅云升騰,水鳥翔集。
小雪菲跑了一天買賣,此刻餓得很,像只小狼崽一般,呼哧呼哧,將母親做的一大碗鵝肉拌餌塊,吃個干凈。
她開始喝魚湯的時候,終于有心思去觀察大人們的神情。
父親與母親,原來竟和今日這位慷慨的大官人伯伯是好朋友。
可是,他們談著談著,臉上的笑容,似乎就沒有剛見面時,那么明顯了。
他們說到許多人,什么簡王,端王,蘇公…哎,光是蘇公,好像就有三個。還有曾什么什么,也有很多個。這些人,有的像段王爺一樣,做了皇帝,有的因為太老了,就死了。蘇公們是病死的,曾樞相是病死的,還有一個叫曾緯的,也是得病死的,死在嶺南貶所。
小雪菲不知道“貶所”是什么樣的房子,但她想,這個曾緯,應該,也很老吧,所以才病死了。
夜晚,人類的活動漸趨平靜,洱海的波濤拍岸之音,便顯得特別清晰。
邵清去洱海邊提了兩大桶水來,給馬刷背。
宗澤自掏腰包,買了一匹越賧駿,留在洱海邊的這座柴扉小院里。
“莫推辭,這是伯伯我,送給雪菲的,將來做她的嫁妝。”
姚歡收拾著石桌上的咖啡杯。
七年前,他們成功地在西南邊境與段正嚴、姨父姨母、小玥兒會合后,進入大理國,來到羊苴咩城。風塵略洗,心神甫定,姚歡就惦記起段正嚴說過,大理皇宮中,有兩棵教徒帶進來的咖啡樹。
樹果然是活的,還結著紅彤彤的果子。
如今,大理國的百姓,也開始像喝茶一樣,喝咖啡。
而方才宗澤說,惠州的胡豆樹也種活了,子瞻學士,是看著白鶴峰成片的胡豆林,安詳笑著走的。
邵清刷馬的時候,小雪菲興致高昂,又十分溫柔地,摸著馬的鼻子。
馬也似乎很喜歡這位小主人,甚至頗有靈性地低下頭,讓矮個兒的小主人能進一步地撫摸到它的脖子。
姚歡很享受這樣的畫面,感慨道:“這越耽駿,不錯吶。”
邵清點頭:“是,久聞騰沖府出好馬。嗯,不過,一匹好像不夠。”
邵雪菲仰起臉問父親:“爹爹,為什么不夠呀?”
“因為,你出嫁時有馬,你妹妹出嫁時,也得有呀。”
邵雪菲一愣,忽地高興起來,轉身撲進母親懷里:“娘,我喜歡馬,更喜歡妹妹,妹妹什么時候來家里?”
姚歡無語,斜瞥一眼邵清,隨口哄女兒道:“過完年后。”
“那么久…”小雪菲霎那間有些掃興。
“好了,月亮都在頭頂了,和娘進屋歇息吧。”
半個時辰后,小雪菲徹底睡熟。
大約今日真的奔波累到,這小的娃娃,居然打起了呼嚕。
邵清湊過去看一看女兒,滿意道:“打雷都震不醒了。”
姚歡與他商量:“今日有些累,明天好嗎?明天再給她張羅妹妹的事。”
邵清寬衣上榻,抿嘴道:“不會累著你,也不會太久。”
姚歡心道,誰還會信你。
在大理的這些年,她早已默默地給丈夫起了個只有她自己懂的諢名——一小時爸爸。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