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而,姚歡腦中,冒出了許多問號。
呂五娘原來與張尚儀過從甚密?
那年冬至,地下“聽甕”的那一頭,被呂五娘尊稱稱為“夫人”的宮中內官,難道就是張尚儀?
她為何要加害孟皇后母女?為了給劉貴妃謀得后位嗎?
可梁師成,又是端王的親信…
姚歡疑惑地向邵清道:“若真的是張尚儀,她讓甌茶將我們藝徒坊的女娃娃送給朝臣淫樂,莫非是為了令端王名聲掃地、不再與小皇子爭儲嗎?而甌茶,感念端王對她的厚待和你我二人助她養父免于被冤殺,卻又狠不下心忤逆、乃至告發張氏,干脆用自盡來一了百了?”
邵清盯著墻上薔薇的重重花瓣,想了想,搖頭道:“然而,景僧告訴我們,甌茶奉命構陷的乃是婦人,應該指的是你。你雖從端王處募集錢財開了藝徒坊,我卻是跟隨簡王的。
所以,另一個可能是,張尚儀和梁師成讓甌茶告發你,說是你指使她污損端王辦學的善舉,只為給簡王除掉勁敵。張氏構陷你,其實是為了構陷了簡王。
這一年來,簡王偶爾向我流露過,張氏在內廷云譎自喜、好弄權術的本事,向太后一直很看中,而向太后與朱太妃不睦,她心里的儲君人選,應該是與朱太妃沒有血脈牽扯的端王。
只不知,張氏若真的做這些陰詭嫁禍之舉,是向太后授意呢,還是與旁的臣子共謀。若是勾連外臣,那么,站在端王這邊的外臣,無非是曾、蔡兩家。”
姚歡聽著,只覺十分厭煩。
這種狗血的宮斗劇情,她就像上輩子陪領導打牌、要算牌一樣,既然發自內心地嫌惡,實在不怎么擅長。
但既然被暗處的人算計到自己頭上,后頭或許仍有危險,姚歡也不得不重視起來。
她將后世所記載的元符末年儲位之爭,以及趙佶繼位后最大的獲益者,回憶一番,帶著沉吟的口氣與邵清道:“我不是盲信曾布,更不是對曾緯還念舊,只是,當年呂五娘的案子,他父子二人,實在不像有所插手的。后來,曾緯為了仕途騰達地快些,與他父親反目,投到蔡京門下,做了蔡京女婿,你又說他在內廷似乎與張氏關系不太尋常。官家的身子每況愈下,我倒覺得,如今張氏、曾緯與蔡攸,或許是一個陣營,都想做端王的從龍之人,給自己謀下好前程。”
夫婦二人正要繼續琢磨琢磨,卻聽院門被叩響。
邵清去打開門,一個烏紗立冠、秋香色袍子的內侍,恭敬中難掩迫切道:“有勞邵提舉進宮,去瞧瞧小殿下的情形。”
這內侍,正是從前在宮中跟著姚歡學過咖啡豆烘焙的鄭阿圓。
姚歡見是相熟的中貴人,直接問道:“皇子殿下,有恙?厲害么?怎地不請御藥院的國醫診治?”。
鄭阿圓站在門檻處左右瞧了瞧,嘆口氣,往院中天井跨了幾步,低聲與夫婦二人道:“外頭先瞞著,宮里可是急煞了。小殿下一直體健如牛犢子,月初忽然喊眼睛疼,接著就說鼻子不太通氣兒,再開始拉稀,這幾日手腳潰爛。董太醫和其他御藥官們,診不出個所以然來,官家今早口諭,請邵提舉進宮。
姚歡心中一凜。
是了,如今這年份,若按著歷史發展,趙煦的獨生子,應會遭遇夭折的厄運。
只是,史料記載小皇子趙茂的死亡,寥寥數語,半分線索也沒有。
姚歡顧不得分神多思,欠身向鄭阿圓道:“鄭先生稍等。我夫君,才從外州回京,風塵未洗,我伺候他,換身衣裳去。”
鄭阿圓驀地記起姚歡當年在宮中,很受過一陣劉貴妃的刁難,想是她現下也要交待自己的夫君幾句侍奉天家的機宜,便拱手道:“二位莫耽擱太久,畢竟是官家急著召見。”
內屋中,姚歡才從箱子里取出干凈的中衣和襕袍,邵清已先開口寬慰她:“我會小心。即便宮中沒有那張尚儀,或者我們多慮了、她并非什么險惡之徒,我如今畢竟是幫著簡王辦差,內廷里還不知有什么旁的人在窺伺覬覦,我診視小皇子,尤應謹慎。”
姚歡點頭:“天家對你我沒有虧待過,況且,稚子何辜,你身為郎中去瞧一瞧,我怎會攔你?只是,方才聽鄭內侍所言,皇子的癥狀,可怖又蹊蹺。”
邵清一面扎腰帶,一面也皺眉:“我在環慶軍中,倒是常見金鏃傷者,手腳潰爛,倘使藥石無效,則五臟俱衰、氣竭而亡。先氣促腹瀉、再外皮潰爛的,遼宋兩地,我都沒有見過這樣的醫案。”
這一日,姚歡雖照常去了藝徒坊,看李七娘對選出的幾個女孩兒開小灶授課,卻到底心有旁騖,將坐立不安之情掩飾到申初時分,便匆匆地往家中趕。
踏進門的瞬間,看到邵清竟已回來了,她總算松一大口氣。
邵清正將兩筐枇杷,交給白天來做灑掃雜活的婆子去收拾,轉身與姚歡細說在宮中所見。
今日他跟著鄭阿圓來到劉貴妃閣子里時,官家趙煦也在。邵清為小皇子趙茂診查時,趙煦只留了劉貴妃在屋中,內侍宮婢,悉數攆到院里。
御窯院的國醫們,更是一個都見不著,桌上只留了厚厚一沓此前的病情與醫方記錄。
邵清善治金鏃傷,自家調制了收斂膿瘡惡水的藥膏,給趙茂涂上后,他手足潰破的痛楚,暫且緩解了些。
說到此處,邵清嘆口氣道:“官家確是有心了,屏退諸人,應是讓我能言無所忌。然而這般小兒,不發寒熱,未遇外傷,竟至如此,實在古怪。若是有人在膳食中下毒…但皇子三餐,素來都由劉貴妃親自看顧,連乳娘都不能近身喂哺。我確實不知,皇子究竟身染何疾。”
姚歡想了想,問道:“皇子身邊服侍的人,有身體不適嗎?”
“嗯,我將候在院子里的那些內人,都一一看了,不見有異樣的。”
姚歡覺著,趙茂的病情,聽起來,若非急性細菌感染,還是像慢性中毒,遂又問道:“小皇子,平素不吃什么丹丸吧?我母親當年讀葛洪的醫書后,特意教導我,葛洪此人,所著的醫方藥理或可一觀,但煉丹的那些著述,沈公嗤之以鼻。丹丸中汞鉛甚濃,自漢唐起就害過多少人的性命。”
邵清搖頭道:“官家與劉貴妃,都說皇子身體康健,不服補藥,更別說什么丹丸了。”
“那,接下來怎么辦?”
“官家已下令皇城司的人,分別往洛陽、長安方向去尋杏林圣手。都是前朝盛都,民間或許藏龍臥虎。”
恰此時,婆子將摘凈葉子、清洗干凈的枇杷端上來,告辭離開。
姚歡這才有空對眼前的水果好奇。
“市肆里有枇杷了?這么早?”
邵清拈起一個,神色復雜道:“中原枇杷,還需月余才熟。這是浙江路用進鮮漕船運到宮里的。今日官家允我離開時,我在六尚局外的宮道上,竟遇到那張尚儀。她吩咐下人,讓我帶兩筐枇杷回宅,說是給你嘗嘗。我與她照面,她泰然自若,還問起你藝徒坊的近況。”
“這么巧,她不會是守在那處等你的吧。”
姚歡說著,將一顆顆飽滿新鮮的白皮枇杷,撥來看去。
邵清瞧出她的心思,認真道:“囫圇的枇杷,怎么下毒,還真不知道。但此人已被我們疑上,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些枇杷,先莫吃了。”
“好,不吃,但也別扔,放著瞧瞧,有什么古怪不。”
姚歡起身,將一竹篋的枇杷端回灶間去。
翌日,邵清送姚歡去藝徒坊,剛下了騾車,附近相熟的小販便趨步上來,兜售挑擔上的蜜餞干果。
姚歡隨口道:“你的櫻桃煎和膠棗子,用料甚足,只是太甜了些。”
小販翻撿著自家貨色,殷切推銷道:“娘子不愛吃蜜餞,今日正巧有西邊來的稀罕干果,巴覽子和榛仁。”
這兩樣兒,乃秦隴的特產,每到深秋,商賈走渭水和汴河,絡繹運來。
邵清抓一把干果聞聞,問道:“這是去歲的陳貨?”
小販目光自信,嘎嘣咬開一個巴覽子,展示給客人看:“是去歲的收成,但貯藏得法,香得好似剛打下來一般,官人娘子瞧,里頭還有潤潤的,便是林子里的松鼠,吃的也不過就這么新鮮。”
邵清笑笑,買了兩包塞給姚歡。
她愛吃葡萄干和沙湯汁拌的冰甜麻腐,卻的確不怎么吃純粹的蜜餞,倒是鐘意不經腌漬的堅果兒。
姚歡進了藝徒坊,在幾間課室間巡視,沒過小半個時辰,門房就來尋她。
“姚坊長,來了個中貴人,說是御膳所的,門外大車前等著,讓娘子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