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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工科大神兄妹

  姚歡踏進學坊前廳,李誡引著一位小娘子起身,向姚歡行禮。

  朝廷將作監的一把手,是四品官階,今日也非休沐,但李誡只穿著石青直裰,外罩一件回紋靛藍褙子,戴著尋常的軟腳幞頭,倒是腳上仍露出一雙官靴。

  顯然,李誡在這申初時分拜訪藝徒坊,特意將官帽、官服給換了。

  而與他同來的小娘子,十七八歲年紀,豎著精致俏麗的三鬟髻,是個未出閣的閨女。

  小娘子身上的褙子,紋錦質地,花樣色澤均淡雅宜人,隨侍一旁的婢女,亦衣著體面。

  小娘子行完禮,抬起頭來,大大方方地看著姚歡,目光明澈里又帶著一絲好奇意味。

  李誡和聲細氣地介紹:“姚坊長,這是舍妹,閨名一個‘諒’字,在吾家行七,坊長喚她七娘即可。”

  “見過李大監,見過七娘。”姚歡笑吟吟地還禮。

  如果沒記錯,李誡其人,雖是光耀建筑史的大師,卻并非工匠出身。他家中世代為官,父兄皆為進士及第,自己如今也官至四品、緋服加身。

  但短暫照面的幾息,姚歡覺得這對兄妹的舉止神態,令人十分舒服,沒有半分官宦子弟的清冷倨傲。

  七娘回身,從案幾上捧起一冊裝訂考究的集子,捧給姚歡:“姚坊長,這是二哥和我合著的音律札記,其中錄了些琴譜,更有我二人對前代琴家流派的評述。請貴坊的李娘子、徐娘子,斧正。”

  姚歡忙雙手接過,一面致謝,一面將兄妹倆讓回茶案前落座。

  李誡不再盤桓寒暄禮儀中,直言道:“章府逃妾橫死貨船一案,頗為轟動。我聽說竟是與木材有關,便循著吳知府的指引,去簡王府拜訪,欲細究緣由。王府的鄧咨議說,乃是姚娘子告訴他們,新鮮伐采的木材,會釋放炭毒那樣的惡氣?”

  姚歡點頭:“是,炭毒無色無味,難以察覺,于密室大量儲積時,卻能在短短兩三個刻漏之間,令人血氣衰竭而亡。即使偶有幸運兒被救回一條性命,神思亦多受損傷。故而,裝運、貯藏新鮮木料時,尤要注重通風敞氣。”

  李誡嘆氣道:“如此說來,此前修建辟雍時,有兩個匠人,明明身強力壯,卻莫名倒斃于木料倉中,或許也因中了木材放出的炭毒。匠人們不知,還以為是一旁刑場里有冤魂來作祟,一時人心惶惶。姚娘子,我們將作監,承辦京中各處營建,匠人時刻要與木材打交道,此一回你的解惑之舉,提醒了我將作監,說不得能救下多少人命來,當真大善。”

  李七娘則秀眉微揚,向姚歡道:“我與二哥建言,炭毒之氣,既然難以察覺,工匠們運料、選材時,可提個鳥籠、兔子籠的進去,若過得一陣,它們仍活蹦亂跳,炭毒應是散盡了。”

  李誡看向七娘,笑道:“這一段,你來執筆,作為警示之語,寫進《營造法式》中。”

  姚歡察言觀色,見李誡對七娘這個小妹妹,于手足親近之外,更有一層不吝贊賞的情感。

  姚歡遂也湊著李誡的話茬,談興勃勃地探問道:“哦?七娘也參與重修元佑本的《營造法式》?”

  李誡敏銳地捕捉到姚歡用詞中有“重修“二字,眼神一亮,溫善地反問道:“姚坊長很熟悉此事?”

  姚歡莞爾道:“藝徒坊開辦之初,端王就經官家許可,討來將作監的界畫本子,給我坊中的畫師張擇端先生研習,那時我便盤算,往后我坊的生徒們若學成出師,不知能否為將作監畫圖、計算工料、設計木作。既然想去將作監討營生,自會關注李公從官家處所領的大差遣。”

  李誡聽完,毫不掩飾欣悅之意,與妹妹道:“七娘你瞧,我兩家,這回可真是,要過河遇上擺渡的,打瞌睡遇上遞枕頭的——巧了。”

  七娘今日隨二哥來拜訪,方才一見到姚歡,就覺得,她與自己想象中的一樣,敞亮,爽氣,不說廢話矯情話,語調口吻卻蘊含著天然的溫潤,沒有那種生人勿近的冷硬隔閡。

  此刻得了姚歡坦誠直率的一番話,七娘越發感到投緣,遂丟了最后一絲生分,歡喜道:“姚娘子也屬意將作監,甚好。現下,便想與娘子借幾位愛徒,助我一臂之力。”

  原來,早在神宗熙寧年間,為了杜絕從中央到地方營建中的貪墨腐敗行徑,朝廷就下令將作監編寫統一的建筑工程規范——《營造法式》。

  第一版的《營造法式》,拖拖拉拉寫了十來年,官家趙煦親政后一看,寫得亂七八糟,不過是將建材的名字羅列一番,輔以空話、套話,完全不能用作技術規范。

  趙煦于是下詔剛剛領銜將作監的李誡,撰寫第二版《營造法式》。

  “姚娘子,七娘及笄前,曾隨外祖居于江南數年,見過不少竹材的營造用法,也見過一些特別的斗拱。她說與我聽,我又去將作監上上下下問了,彼等皆是一頭霧水。七娘從小就研習營造工法,她的畫藝,更在吾家幾位男丁之上,我便想,干脆讓她去南邊,將圖樣細細畫來,算清楚用工用料,也寫入《營造法式》中。但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出遠門帶上將作監的男畫工們,終究不便…”

  李誡說到這里,姚歡這樣聽了上句就明白下句的買賣人,終于敢在心中放個禮花了。

  太好了,果然是來合作的,確切的說,是來招實習女生的!

  姚歡激動地差點碰翻茶盞,連連頷首:“師從張擇端先生的女徒弟里,最大的已有十三四歲,出遠門、照料好自己,不成問題。她們能獨自用界尺,將虹橋、寺塔、汴河兩岸的酒肆民宅,畫出輪廓。”

  七娘看向李誡,似松了口氣,贊道:“都是學界畫的,手上工夫細致,檐緣、斗拱、闌額的,我指點幾回,應能畫下來。”

  姚歡笑道:“此際天光亮著,她們肯定還在練筆,我引李公和七娘子,去看看?”

  李氏兄妹欣然起身。

  機靈的美團,慮及自己畢竟是劉府的妾,不便接近李誡這樣的外男官員,方才已麻溜兒地去尋坊中的男教習。

  張擇端正好趕到,與姚歡一同陪著李氏兄妹,往畫室去遴選七娘的女助手們。

  撫順坊邵宅,晚膳時分。

  臨近夏月,吃食便不再講求現熬現煮的熱乎氣兒。

  今日桌上的飯食,都是邵清下值后從街上買回來的現成貨。

  綠豆粉做的麻腐,拌上雞脯粒子與筍干丁做的咸醬,夾在芝麻麥餅里。

  稻草扎起的網兜里,裝著陶罐湯,湯料是萵苣、野蕈和小肚,不金貴,葷香素鮮的碰撞在一處,卻分外惹味。

  甜品,則是砂糖汁果干水晶皂兒。

  將皂角米泡軟后煮成湯,再將這皂兒湯連鍋坐于冷水中,湯汁便凝固成石花菜或者葛根粉那樣的凍膏,澆上甘甜的沙糖汁,再撒上蜂蜜紅豆、葡萄干、林禽果肉等輔料,便是開封城春夏之交的當紅冷食。

  然而此刻,飯桌上這碗原本最討女主人喜歡的水晶皂兒,卻受了冷落。

  邵清對姚歡笑言道:“往常,你都是先狼吞虎咽地吃個半飽,才與我敘話,今日滔滔不絕地,連飯都顧不上吃,竟是比我們成婚那日,還興致勃發。”

  姚歡這才去挖一大勺水晶皂兒吞了,繼續道:“我當然高興,我高興這朝廷,不是只有徐德恰一個官兒。禮部將藝徒坊納入官學的路斷了,無妨,將作監打開了另一道門。更難得的是,李大監那個妹子,是個有些抱負的,待此一回,我將她看一看,說不定,能請她協理學坊事務。她今日與我說起,原來真宗朝,就有一位姓嚴的女子,擅雕黃楊木,被官家賜了‘技巧夫人’的雅號。她看起來,很喜歡我們藝徒坊。”

  邵清目光溫柔地看著妻子:“女子本來就能做許多事,你不就是這樣?”

  姚歡抿嘴,又認真道:“李七娘說,她準備端午前后,帶上學徒往兩淮走。我算了算,那時英娘早已出了小月子,讓英娘一道去。有活兒干,忙起來,容易從傷心事里走出來。”

  邵清聽到關于英娘的話題,想起杜甌茶的蹊蹺,遂放下筷子道:“對了,暑天慣有熱疫,官藥局收的幾批藥材正在運來京師的途中。我尋了個由頭,稟過簡王,去應天府接船,正好打探打探,小杜娘子的來歷。”

大熊貓文學    大宋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