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站在甌茶的屋中,黯然中帶著不甘的思忖。
梁師成見她既然坦蕩地現了探究的心思,便不敢突兀地將她遣出去,唯恐她起疑。
梁師成只搶先去翻了那些有字的物品。
不過是些茶經、話本,或者抄錄的小令集子。
姚歡也回過神來,開始收撿杜甌茶的首飾匣子、衣裙箱篋。
學坊的兩個雜役婆子,靜靜地候在院中,等著幫忙將杜娘子的遺物抬去坊外王府的馬車上。
姚、梁二人整理了小半個時辰,只聽門外一個婆子揚聲道:“邵提舉,坊長在里頭。”
姚歡扣上箱子,起身與梁師成解釋:“我夫君,下值后來接我回宅。”
梁師成抹了眼中最后一絲凄迷之意,彬彬有禮地回過頭,向邵提舉拱手見禮。
邵清回禮后,只沉聲道一句:“在前院就聽沈、張兩位先生說了。
梁師成的目光,與邵清略略碰觸,就轉開去。
干娘說過,姚氏能將兩處營生做大,靠的是不要臉地拋頭露面、勾三搭四,但她跟的這個男人,更厲害些,區區一個孤寒之身的江湖郎中,能在官家和簡王跟前都混個熱絡,不是等閑的心機手腕。與他照面打交道時,越是將聲色言語藏起來,越好。
此刻,悲慟,后悔,怨念,提防,諸般心緒炙烤下,梁師成只想快些離開杜甌茶的這間屋子。
“邵提舉,姚娘子,在下先將這些物件帶回王府,告辭。”
邵清送完梁師成回來,看看只剩了桌椅床柜的空蕩屋子,問站在窗邊出神的姚歡:“你去殮房看過,有蹊蹺嗎?”
姚歡道:“過世之人沒有蹊蹺,但活人有些蹊蹺。去歲高俅送甌茶來我處時,私下與我交待過,梁師成或已從端王那里得了恩賞,是要與甌茶結為伴侶的。但今日我見他的模樣,不大對。”
邵清道:“怎么,他不傷心?”
姚歡搖頭:“殮房中,他就露了悲戚。可是,我總覺得,他心痛惘然的神色下,還藏了一時無法言明的怪異。所以,方才我在甌茶的梳妝匣中看到這個東西,就沒向他打聽,而是藏下了。”
姚歡說著,從袖袋里掏出東西來。
一個兩寸長的銅制十字架。
“她信景教?”邵清脫口而出。
“嗯?你認識這個?”
邵清道:“這是前唐時就從西域傳來的異教,在中原被稱為景教。唐武宗滅佛后,外來教派亦被殃及,景僧們往北去,在草原傳教。我兒時,周遭的契丹貴族,亦有信奉景教的。”
姚歡穿越前,也沒什么宗教史的知識儲備,對“景教”二字不算純然陌生,只因在西安碑林博物館里見過出土的大唐景教碑而已,約略曉得是基督教的分支,保留十字架。
姚歡于是佯作好奇道:“這是個什么教?不會,唆使教眾自盡殉教吧?”
邵清很肯定道:“若真是景教,不會。景教的教義,禁止這種邪門慘厲之事。”
他從姚歡手里接過十字架,湊到窗欞處,借著夕陽的最后一縷暉光,仔細翻看,終于在底部找到一個烙印。
邵清告訴姚歡,開封有多少景僧,在何處傳教,他不清楚,但這個十字架的烙印,看起來像是打制此物的作坊所留,他們可以去問問胡商圖麥特與契里,尋尋線索。
二人計議已定,見暮色四合,便要離坊回家。
不料正走到大門處,那叫作寶萍的女孩一疊聲叫著“姚娘子”,急慌慌地跑來,攔住他們。
寶萍顫聲道:“英娘,在凈房里,昏倒了,許多血。婆子們已經下值走了,我們不知怎么辦。”
夫婦二人忙跟著寶萍往回走,步履匆匆中,姚歡問女孩:“英娘這兩天是小日子來了?”
寶萍瞄一眼邵清,面色尷尬赧然。
姚歡道:“我夫君是郎中,你莫忌諱,但說無妨。”
寶萍于是老實道:“是的,英娘說她,這一回的葵水晚了月余,所以特別多,昨天夜里連草木灰都不夠用了。今日原以為好些,不想方才竟洶涌而出,她又說肚痛難忍,干脆去凈房坐著。不多時我去小解,就見她癱在墻角…”
這番稟報未達至尾聲,三人已到了學坊的凈房門口。
另有兩個路過時被寶萍叫住的女學徒,一臉驚懼無措地扶著門框,盯著里面。
姚歡扒開她倆,邁進去一瞧,也是大駭。
英娘歪在地上。
此際時辰雖晚,到底臨近夏日,幾分暮光里,姚歡依然辨出,英娘身下襦裙半截處,被血染得紅透。
姚歡心道,這哪里像是普通生理期,天吶,這姑娘莫非…
帶著難以置信的猜想,姚歡一邊喚英娘的名字,一邊蹲下來。
凈房門外,聽過寶萍所述情形、早已起疑的邵清,二話不說,打發三個女孩走遠了些,才迅速回身,立于門檻處,壓著聲音直言道:“你看她裙下,可有經血以外的成塊白膜?”
姚歡咬牙,推著英娘側身,尋到她腰間系帶,一一解了,定睛尋找,終于找到邵清這個古代郎中和自己這個現代女性,都明白的東西——人體蛻膜組織。
英娘是在悅耳的鳥鳴聲中醒來的。
隨著意識的清明,最先恢復的,是視覺。
她看到了晨光里,和衣躺在地上的姚歡。
姚娘子好像睡得很熟。
隨即,英娘感到,自己陷入無盡黑暗前的腹部劇痛,變成了隱隱的抽痛。
她在薄衾里,能感到身上的中衣和下裙,都是干的。
她勉力對抗著虛弱,抬起半幅肩膀。
床榻邊的帷幄下,卷攏著自己那已經沒法看的污穢衣衫,一旁兩個木桶、一個木盆,空的,搭著幾條潮濕的帕巾。
恢復神智的英娘,仍是一臉懵。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因為月事,幾乎痛得要死掉。
她在床榻上愣愣地坐了一陣,方意識到,這是杜娘子的寢屋,杜娘子已經死了,床榻晦氣。
她掙扎著往床下挪,動靜響了片刻,終于將姚歡驚醒了。
“你躺回去。”
姚歡起身,沉聲道。
英娘被唬一跳,她從未看到坊長眼中,露出過這樣的森然之色。
“姚娘子,這床板,不吉利,我想下來。”
“下來作甚,你要死,也不是因為睡過杜娘子的床板。”
屋門被敲響。
姚歡去開了,迎進邵清。
邵清遞給妻子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姚歡端著藥,走到榻邊坐下,嘆口氣,嗓音柔緩了些,問英娘:“你下腹,此際痛楚如何?”
英娘吶吶道:“好像有手在扯,但能忍。”
姚歡知道,那是宮縮。
昨日,邵清看了蛻膜組織,就判斷,這姑娘的胎胞,沒有流干凈,得喝藥。
待英娘在不知所措中喝光了藥,又有些羞怯。
痛經昏過去而已,姚娘子竟然讓邵提舉給開了藥。
姚歡才對她道:“你與哪個男子,有了肌膚之親?”
“啊?”英娘一怔,脫口而出地否定,“我,沒有。”
“沒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哪里來的?”
英娘好像沒有聽懂姚歡這句話,瞪著眼看她。
姚歡又氣又無奈。
這從小沒娘的女孩兒啊,什么都不懂,也是可憐。
仍是站在門邊的邵清,和聲道:“英娘,你有身孕了。只是,小產了。你得告訴坊長,事情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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