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的殮房,與公廨各曹,隔了一條街。
這晦氣的所在,午未之交、陽氣最足之時,也冷清得很,門口只一個小吏看著。
邵清上前,客氣道:“今日哪位仵作當值?”
小吏一眼瞟到紅袍官人腰間的銀魚袋,立刻恭敬回話:“稟官人,是姜仵作當值。”
邵清淡淡道:“不錯,挺巧,我們要尋他問個公事,內子進去說幾句,我就于此處候著,足下行個便宜?”
小吏從未被緋服官人稱為“足下”過,堆笑應承著:“官人太客氣了,我這就引娘子進去。”
殮房前,姜仵作正蹲在太陽下,啃炊餅。
抬頭看清是姚歡,姜仵作忙站起來行禮。
三年前,姚歡與姜仵作,一起用環甲膜穿刺的方法,救了花粉過敏的遼國使者一命。在官家趙煦跟前,姚歡為姜仵作討來了幾十貫賞錢。
這對一個仵作來講,是大數字了,姜仵作很感激這個小娘子。
熟人相見,姚歡直奔主題:“姜大哥,前幾日你們驗過一對年輕男女的尸身,說是被捂死的?”
姜仵作點頭:“是驗了那么一對,姚娘子怎地來問這個?”
姚歡道:“自是與我熟識的友人相關,姜大哥勿慮,不論親疏遠近,真相如何,頂要緊。我只想來問問,尸身的面頰、嘴唇,比之尋常的死人,是否不見青白色,反而特別紅潤?”
一氧化碳中毒的受害者,體內碳氧血紅蛋白含量極高,碳氧血紅蛋白呈現櫻桃紅,會令人體皮膚好像染了胭脂,故而姚歡有此一問。
姜仵作詫異道:“嗯?娘子厲害,有如親見。當時我正要交值,瞄了一眼拉進來的尸身,便與衙役道,怎地這個月令,還有燃炭中毒的。”
姚歡眼睛一亮。自己又低估古人了。
她本以為,南宋時的著名提刑官宋慈,才開始研究一氧化碳中毒這回事。
原來北宋時的小小仵作,就已能根據死者的皮膚狀態推測死因。
只聽姜仵作又道:“那對男女,服色質地都上乘,一看就不是窮苦人家。唉,咱們干仵作的,都曉得,越是家中用得起炭的,越是容易出事兒。你可曉得,秦觀秦學士,當年也險些中了炭毒,過去了呢。”
姚歡臉色肅然地問:“姜大哥,那為何,法曹說他二人,是教賊人劫財捂死的?”
仰仗朝廷賞一口飯吃的,最會察言觀色,辨別話音。
好在,這姜仵作,本性仍存了一份較真,面對的又是姚歡,倒也不想誆她。
“姚娘子可是受人之托來打聽此事?與娘子交個底,我翻過他倆的眼皮,上下眼瞼紅得,賽過兔子,和那些中了煤毒殞命的一樣。但上頭說,藏在船上時死的,哪有什么燒炭不燒炭的,又吩咐了,女的乃章相公家的逃妾,章三官人正在氣頭上,胡亂尋個替死鬼辦了就成。”
姜仵作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姚歡有數了。
此前在船上,她雖猜測木材釋放一氧化碳是元兇,到底還是留了幾分謹慎,不敢完全相信杜七對養女的自陳。她要向驗尸的仵作核實。
告辭前,姚歡想起一事,問姜仵作:“令郎已在學塾了吧?”
姜仵作搖頭嘆氣:“姚娘子當初在御前進言,求官家準許仵作的兒子們考科舉,我們幾個仵作,都感念娘子。只是,孩子去到學塾,屢遭白眼奚落,他們讀了幾月,實在受不得氣,均覺得,還是回來子承父業,仍是入仵作這行吧。”
姚歡聞言,怔了怔。
不僅男子歧視女子,男子之間,亦歧視橫行,當真是世道常態。
姚歡安慰姜仵作:“有時候,與死人打交道,倒比與活人相處,爽氣太平些。
姜仵作回答道:“是哩,我也與大郎說,驗死人,那也是憑手藝吃飯嘛,不寒磣。只是過幾年說親時,怕要難一些。”
姚歡笑道:“怎會,我們藝徒坊,就有不少好閨女,將來也是要憑手藝吃飯的,回頭我來牽線‘相看’。對了,令愛也過十歲了吧,姜大哥和大嫂若看得上蔽坊,也可將三娘送來,選一門手藝學學?”
姜仵作的神色振奮起來:“多謝姚娘子!”
離開殮房,邵氏夫婦尋到等在街角的杜甌茶。
姚歡對杜甌茶道:“依著姜仵作所言,那對男女,緋面紅唇,與中了炭毒身亡者一樣,應確是中了木毒。”
姚歡給木頭釋放出的一氧化碳,胡謅個名兒,叫“木毒”。至于為何知道新鮮木材會有毒氣,姚歡假托母親轉述沈括的教導。反正姚家姑娘的母親沈氏也好,北宋理科大神沈括也罷,都已作古。
杜甌茶看著面前這對為她奔走、探查真相的夫婦,感激自不必說,仰賴懇求之心則更為鮮明。
邵清沉吟道:“命案,再是關涉權貴,對囚犯行刑,也不是旦夕之事。提刑司要復審,官家還要批御筆,至少四五十天。”
他又想了想,對姚歡道:“為無辜者鳴冤,也得有章法,畢竟生殺予奪之權,不在你我二人之手。吳知府和法曹既由著章家一面之詞、判下糊涂案,僅憑我區區一個太府寺的藥官,僅憑你給開封府送過幾百貫義賣的銀錢,這點微末身份和區區出力,還不至于讓他們再理會此案。我,還是要去找簡王說說。”
三日后,開封府衙。
午膳的飯堂中,主管法曹的楊參軍,喝一大口羊肚羊肝胡辣湯,啃著羊餡饅頭問坐在對面的功曹許參軍:“許兄,前幾日來給她爹爹問案子的小娘子,真是端王府里的人?”
許參軍抹了抹胡子上的羊油:“怎了?”
“端王府沒來打招呼吶。”
許參軍琢磨琢磨,對楊參軍道:“那就說明,這姑娘不是端王相中的人唄。端王不愿為她得罪章相公。哎,你說你,堂堂開封府的法曹參軍,這都想不透。”
楊參軍訕訕:“兄臺提點得是,吳知府喝酒的時候,也教訓我好幾回,說我太講條法律令,不懂人情,不識時務。”
許參軍點頭,湊過去壓低聲音道:“府尊所言甚是。從刑部、大理寺,到府衙的小小法曹,都不該是個講法的地兒。就譬如徐侍郎執掌的禮部,真的秉承仁義禮智信了?我看未必。”
兩人正興致勃勃交流著宦場攻略,楊參軍的一個機靈下屬,出現在門邊,沖楊參軍示意。
楊參軍起身出去,問道:“何事?”
那下屬稟道:“參軍,章家逃妾和姘頭殞命的那條船,被簡王買下了。”
楊參軍一愣:“哪個大王?簡王?你沒弄錯?不是端王?”
下屬十分肯定:“是簡王府問船東買了。碼頭上其他船工說,昨天牙人來辦的過戶稅,今日一大早,船就往西開走了,簡王府穿綠色內侍服色的中人押的船,沒裝什么貨,倒是裝了幾條狗,幾頭羊。”
楊參軍沖下屬揮揮手:“知道了。”
他轉入飯堂,將此事知會了許參軍。
許參軍不以為怪,“教導”楊參軍:“兇船都給送走了,簡王這是告訴吳知府,本案辦得不錯,到此為止,甚好,甚好。”
楊參軍“哦”了一聲,抓起沒吃完的半個饅頭繼續啃。
他心里頭卻嘀咕,許參軍的解讀,真的靠譜嘛?
若真是小破事一樁,簡王為何讓中貴人在船上?
一晃又是半個多月。
這日,楊參軍剛領了朝廷新發下的四套夏季涼衫,就見府衙的書吏急急忙忙地跑進法曹的院子。
“參軍,府尊喊你去,快些。簡王府來人了。”
楊參軍匆匆踏進吳知府平日里簽辦文書的內廳,只見吳知府正與一名年輕男子交談。
那男子的人中與下頜處,都有胡須,應不是王府的都知內侍。
但那一身青灰色綾錦長袍,光澤美雅,他又被吳知府讓于上座,顯見得并非簡王府的尋常聽差之人。
吳知府道:“這是簡王府的鄧咨議。”
楊參軍明白,時下的親王府中,已不設長史、司馬二職,這個咨議,就是親王身邊職位最高的幕僚了。
鄧咨議倒一臉謙遜,他起身向楊參軍行禮,一面和言道:“在下鄧鐸,今日來向府尊與參軍,請教一二。”
一邊的吳知府已打著哈哈道:“哎,鄧咨議客氣。”
旋即問楊參軍:“杜七的案子,本府記得,當初在殮房驗尸的仵作,報過炭毒二字,對不對?”
楊參軍一聽上司這樣給自己明顯提示的措辭,忙應道:“府尊沒有記錯,姜仵作說,男尸與女尸的面色緋紅,嘴唇都像涂抹了胭脂,與中了炭氣而死之人,很像。”
吳知府轉向鄧鐸,正色道:“鄧咨議,人命關天的事,本府與屬下,都十分謹慎。所幸,船上不燃木炭、卻有炭毒的蹊蹺,今日由鄧咨議來為吾等解惑了。唉,本府慚愧,慚愧。”
吳知府一面說,一面于心中暗自慶幸,虧得自己做官有經驗,遇到杜七這樣兩邊都有點來頭的案子,沒有想當然地認為章相公的勢力一定能壓制住端王府的小婢女,就這么拖著,待將復奏期限拖滿了,再上報提刑司。
鄧鐸微微欠身,仍是以恭敬的低姿態,與吳知府道:“我開封有府尊這樣慎刑的父母官,實乃大幸。若非簡王博學,知曉新砍下的木材于密室中儲存會有險情,此案確也難明真相。”
坐于下首的楊參軍,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很快就弄明白,簡王買下那條兇船后,空倉北上,在渭水碼頭裝滿和前次同樣樹種與形狀的木材,再南下回到開封。
船上的狗和羊,去時都關在貨艙中,來時栓在甲板上,始終都活蹦亂跳、能吃能喝。直到泊在城外碼頭時,它們才被關入船艙中。過得半個時辰,押船的王府內侍與船工打開艙蓋時,狗和羊,果然都沒了氣息。
送走鄧鐸后,楊參軍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吳知府。
吳知府啜一口茶,反倒十分輕松。
他吩咐書吏也給吳參軍點了一碗好茶來,難得在下屬面前露了自嘲之意,嘆道:“不論宦場還是民間,都送本府一個外號:儲相。唉,楊參軍,儲備的相公,和真正的相公,那能一樣嗎?你們每日里對著我,卑職長卑職短的,殊不知,本府見了御前那幾個執政,也是徹頭徹尾的卑職。卑職我,就怕上頭神仙打架。好在,關鍵時刻,簡王直接來給了個示下。十三大王發話,章家也尋不到我們開封府的錯處了。”
楊參軍飛快地轉了轉心思,琢磨著,此刻,他身為真正的“卑職”,最該作出請教的模樣,顯得自己愚鈍,襯得上司智識卓絕,給上司抬抬面子。
他于是小心道:“府尊,卑職愚鈍,章相公,不是向著簡王那一頭的嘛。”
吳知府剜他一眼,輕聲啐道:“你還真是讀法條讀傻了,這還看不出來?簡王厭煩章相公,要抓住一切機會,撇清自己與章相公有交誼。章相公行事,獨斷囂張,好幾次連向太后都得罪了。簡王,可比朱太妃聰明。這小王爺,自出宮開府后,和章相公明里暗里對著干的事兒,還少了去嗎?”
楊參軍故作恍然地“哦”了一聲。
吳知府盯著碗中的茶湯,思忖片刻,繼續教訓下屬:“本府給你捋一捋。杜七的閨女,為何能求到簡王?因為姚娘子的夫君邵提舉,是幫著簡王打理太府寺官藥局的親信嘛。此事,至少能看出三點,第一,端王忌憚章相公,不肯出面,第二,小杜娘子與邵氏夫婦關系不錯,第三,簡王頗寵信邵提舉,第四,簡王要對外表明,自己與端王絕無罅隙,第五,說不定吶,簡王看中那個小杜娘子?”
楊參軍又“哦”了一聲。
儲相到底厲害,說是看出三點,實際能看出五點。
吳知府笑了笑,語帶由衷之意道:“不過,他們此事,辦得挺漂亮。先將案情整明白了,再來知會我們。來的那個鄧鐸,也不是興師問罪的腔調。國朝權貴,行事就該這般體面,莫教下頭的人難做。”
楊參軍“哦”了第三聲。
回到自己的法曹公廨內,楊參軍看看頭上的青天,又低頭看看衙門里忙碌的場景。
那杜七,若不是有個混得不錯的閨女,只怕也逃不了做冤魂的命運。
而吳知府對于此案,最后的感悟,竟然是云淡風輕的“體面”二字。
功曹的許參軍說得對吶。
法曹中人,最不該信奉的,就是當年蘇頌蘇公所說的那句:誣人死罪,不可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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