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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番外,端陽節專稿)

  紹興三年,大宋王朝南遷后的第六個年頭,君臣終于在臨安府站穩了腳跟。

  這日是五月初五,端陽節,剛剛收拾得像樣些的皇城畫院,迎來一對年過五旬的夫婦。

  畫院首席待詔,年近七十的畫師李唐,向二人拱手致意:“沈公,沈夫人。”

  沈子蕃兩鬢染霜,面容仍清俊如昔。

  他與夫人,合力展開一幅裱襯精良的長卷。

  李唐乍觀之下,朗聲喝彩:“神作也!沈公運絲走線,竟能臨摹出老夫描畫山石的劈皴筆法!”

  沈子蕃謙遜致禮,由衷道:“多謝李公,向官家進言,道是‘一片韶光誰畫得、定經引緯巧天工‘,吾等南遷的織匠,才能在這杭州城、西湖邊,得賜一處避風擋雨之所,憑手藝繼續吃上飽飯。”

  李唐目光倏地一暗,喜色被漫漫涌起的愴然吞沒,嘆口氣道:“國事板蕩,吾等草民,還留著一命,南渡至此,已是幸事。”

  沈子蕃也無意再繼續故國往事的神傷話題,而是又讓自己的老妻,展開另一幅織畫。

  李唐看去,乃是三尺見方的工筆花鳥緙絲佳作。

  畫上,池塘里紅蓮、白荷彼此呼應,堤岸邊,圍繞著太湖石,則生長著芙蓉、萱草、蒹葭等更為豐富多彩的植物。一對綠頸水鴨,引領幾只稚態可鞠的乳鴨,游在水面上,白鷺與翠鳥,則或立于水邊,或飛在空中,都是一派怡然自得之態。

  李唐面上的驚喜,更甚于方才看到那幅山水緙絲畫時。

  他是丹青大家,但因博采眾長的豁然心胸,平素對緙絲亦十分景仰,研究頗深。他知道,用緙絲織就禽鳥花卉,尤其是如此密集又多層重疊的小視角畫作,比登天還難。

  “這…是沈公的…”

  沈子蕃忙擺手道:“并非老夫與內子所織,乃是我們最看中的徒兒,小朱娘子的心血之作。”

  李唐想起來:“可是那位閨名喚作克柔的女娃娃?”

  沈子蕃點頭:“正是她。李公,趁著端陽節,吾家將這幅《蓮塘乳鴨圖》獻與官家,但求內廷翰林院,能收克柔這樣的女子入院,給她們待詔之職,莫只吸納為綾錦院的內人宮婢。”

  李唐思量片刻道:“官家應能準奏。畢竟,從前在北都,將作監和翰林院里,都給女子授過官職或差遣。”

  沈氏夫婦出得皇宮,相攜著,往西湖邊走。

  湖畔,鼓聲震天,人頭攢動。烏泱泱聚攏來的杭城士庶萬民,喝彩聲都給了湖中的龍舟競渡。

  這可是張俊麾下的水師呢!

  皆是各營選出的青壯健兒,孔武強悍,絕非城中尋常軍卒能比的。

  八條龍舟自涌金門內的水面,往白堤的斷橋方向出發,幾乎齊頭并進,引得岸上百姓愈發伸長了頭頸盯著看,拍手叫嚷,興奮不已。

  沈子蕃看妻子眉頭微皺,探問道:“我們繞到雷峰塔那邊回家吧?”

  沈妻笑道:“好。我年輕時就怕吵,你曉得的。”

  “嗯,在瑤華宮時,我就曉得。”

  沈子蕃說著,目光溫潤地看了看妻子的側影。

  她的側影很美,恬淡柔靜,即使如今鬢染繁霜、雙頰松弛,在沈子蕃眼里,她和四十年前那個坐在緙絲機前的小女孩,也無甚分別。

  夫婦二人回到家,剛踏進院子,孫女沈婉,就興奮地過來報喜:“翁翁,婆婆,我的琉璃五色粽,得了飯食行的頭名。”

  此時的杭州城,每逢端陽節,飯食行都要舉辦粽藝賽會,行內行外的人,皆可參加。

  沈婉拖著祖母的手,小黃鶯般嘰喳道:“今歲,其他人也仍然都是將還裹著箬殼的粽子,搭成蘇堤六橋、保俶山保俶塔、吳山天風亭子等景致,來參賽,只有我,照著婆婆你教的法子,和朱姐姐用石花菜煮出的水拌了荸薺粉,再調入一點點胡豆汁,蒸成淺赭石色的軟膏,包入山楂、赤豆、糖芝麻各種甜餡兒,塞到箬殼里扎牢,在井水中浸了一夜。今日去參賽,我們剝去箬殼,將這些粽子搭出水晶宮的模樣時,飯食行的行首都看得呆了。”

  沈子蕃揶揄道:“行首嘗了么?沒有說中看不中吃?”

  沈婉撅嘴:“當然嘗了!行首很喜歡,說冰冰涼涼的,荸薺團子中那一絲胡豆的微苦,壓著果餡子的甜膩,很特別。”

  沈子蕃笑起來。

  多年前,也是端陽節,姚娘子在學坊里,做了許多水晶琉璃粽,女娃娃們就稀罕得很,也愛吃。他們這些男師傅與男弟子們,覺得不過爾爾。

  “師傅,師娘,今日來看粽藝賽的許多人都說,到底是緙絲世家,做出的粽子,都像畫一樣好看。”

  沈家最得意的女弟子,朱克柔,端著一盤咸鴨蛋,擺在院中的食桌上,笑吟吟地接過沈婉的話頭。

  不多時,朱克柔的兩個師妹,也端著食盤,從灶間出來,擺好晚飯。

  河蝦仁爆黃鱔,蒜頭煮紅莧菜,糖醋茭白,都是這個季節的時令吃食,外加一只從清河坊老字號里買來的醬鴨,和一壺雄黃酒。

  沈子蕃吃了一杯徒弟們敬的酒,緩緩道:“李公應承了,獻上克柔的《蓮塘乳鴨圖》時,會向官家為克柔討個待詔之職。克柔若進了翰林院,務必勤勉,為你這兩個師妹,還有城里其他幾家緙絲、綾錦、書藝坊的女娃娃們,也鋪一鋪前程之路。千萬莫要在男子待詔面前妄自菲薄。多年前,姚坊長走的時候,就叮囑我這樣鼓勵女弟子。”

  老人說到此處,抬頭看了看空中艷如榴花的晚霞。

  算來,姚娘子今歲應還未到花甲之年,不知她和她夫君,是否仍在人間。

  五千里外,煙水浩渺。

  這是一片比杭州西湖廣大得多的水域,傍晚時分,晚霞映在湖中,天地仿佛一同燃燒起來。

  “今日端陽節,可惜沒有龍舟賽看。”邵清瞇著眼睛,對姚歡道。

  姚歡給他斟了一杯酒:“你還在惦記汴河上的龍舟賽?都三十多年了。”

  每片土地,在經歷歲月變化時,總會多少保持著一些執拗。

  在他們所處的這片土地上,人們可以接受中原的詩詞,中原的音律,可以接受西來的咖啡,西來的宗教,卻保持著對眼前這片水域的敬畏,拒絕在端陽節時賽龍舟。

  他們不愿驚擾、觸怒河神。

  姚歡拈了一筷子餌絲煮蠶豆苗,又喝一口濃鮮的魚湯,揶揄邵清道:“你的眼睛已經花了,有龍舟賽,你也看不清,安安心心吃你的魚吧。你今天釣的這條魚,真不錯。”

  “誰說我眼睛花了?我幫你挑魚刺。”

  邵清夾過一塊魚肉,湊近仔細打量,一根根地拔出小刺。

  這湖里的魚很鮮美,就是刺太多。

  姚歡抿嘴,看著他。

  姚歡想起多年前那個端陽節的午后,在姨母沈馥之開滿薔薇花的小院里。

  邵清拔挑魚刺的模樣,還像他當年剔雞腳時一樣帥。

大熊貓文學    大宋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