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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未來的藝術皇帝,你得贊個助(下)

  端王趙佶,不僅已出宮開府兩年多,而且是險些要做三四次爹的人了,算得成年親王,若無三姐唐國長公主陪著,就算打著請教丹青的名頭,也實在不好總是往前皇嫂孟氏的冷宮跑。

  高俅于是派了端王府的得力小廝,駕上大車,到瑤華宮拉上沈子蕃、張擇端和小道姑,以及那架特制的緙絲機,又去接了姚歡,來到端王府。

  沈子蕃和小道姑在光線明亮的院中,給緙絲機上經線時,姚歡先讓張擇端給趙佶看了幾幅汴河兩岸參差百家、市井繁華的習作。

  “這,真是你畫的?這座虹橋,這大相國寺,還有這樊樓,線稿都是你打的?你,今年幾歲?”

  趙佶越看越目露驚嘆,抬起頭問張擇端。

  張擇端垂首恭敬道:“稟過端王,草民過了中秋,就十四了。這些,都是草民用界尺畫的,落筆即成。草民斗膽,請端王指點。”

  “指點個甚!”趙佶擺擺手道,“你比翰林院那幾個老家伙,畫得好多咯。他們哪,就喜歡什么險峰、煙江、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之類的,美其名曰畫以載道。可本王品了半天,也品不出什么道來。偌大一張紙,就寥寥數筆,剩下的景與情,都得觀畫者自己想去,這,這就好比…哎姚娘子,這就好比,你們做飯食行的,拿菜名兒忽悠人。那日高俅去一家正店,點一道菜叫青龍臥雪,聽著雅趣橫生,仔細一看,炒米上放兩根大蔥…”

  “哈哈哈哈…”姚歡笑起來。

  這未來的藝術皇帝,相聲藝術的修為,也不錯嘛。

  姚歡樂完,誠摯道:“端王說得在理。想來這筆上功夫,就和我們勺子上的功夫一樣,只吹意、形,不細究技法,那可真是令人無語。京城商賈中,頗有幾位巨富,畫一團亂墨,說是云山圖景,寫幾團亂麻,說是氣韻書法,還能請動幾位畫壇耆老、書院掌門、致仕翰林的,出席他們的畫會、書會。但民婦眼拙,實在品不出美來,倒覺得,像民婦下廚后,圍裙上的油污沒洗干凈。”

  “哈哈哈哈…”趙佶也大笑,邊笑邊問,“這些首富們的書法丹青,風評如何?”

  姚歡道:“看在拿錢的份上,文士們都說好,狂放不羈,不落窠臼。”

  趙佶樂不可支:“哎,首富們也不覺得受之有愧嗎?你們行商的,面皮真厚,有趣,有趣。”

  又道:“說回丹青造詣,本王覺著,精巧纖細到毫顛的工筆,才是正道。”

  姚歡心說,對哪,可不正因知曉你喜歡工筆,而且越往后越喜歡工筆花鳥,我才找你拉贊助來了。

  趙佶的興致,此際已然熾烈起來,他溫言說一句“讓你們看看本王這幅雨廊青竹圖”,便命令侍畫的姬妾,取來一幅自己畫了大半的花草小幀,給張擇端和姚歡賞析。

  “姚娘子你瞧,你帶來的這位小張先生,畫風是不是肖似本王?”

  姚歡探身,恭順仔細地看一回,坦誠道:“端王的青竹,畫得真好看,令人觀之心寧神靜。只是,那個屋子的檐角和廊柱,似乎,不大對。”

  姚歡再是不懂畫,也看得出,趙佶畫建筑,透視有點問題。

  趙佶只是骨子里頗為風流浮冶,但若說國朝親王的倨傲架子,倒真不太有。

  于丹青之事上,遇到路數一樣的人,趙佶更是十分平易隨和。

  因此,姚歡直陳觀感后,趙佶不見半點不悅,而是爽快地執起張擇端的畫,比照半天,點著頭喃喃道:“還真是,不如正道畫的順眼。正道,你連樊樓那么高的屋頂,都能畫對,是怎么畫的?”

  聽端王已自然地開始用表字來稱呼,張擇端的松弛情緒,更往姚娘子的方向貼靠了些。

  “回端王,平日里,若要畫二層以上高樓的全貌,我都是爬到樹上,居高臨下看著畫。”

  趙佶目光中贊意更濃,正要再夸幾句,高俅進來稟報:“端王,緙絲機安妥了,請大王移步一觀。”

  院中,秋爽宜人。

  微風里已有初綻桂花的隱約幽香。

  今日老天照應,眾人頭頂上,并非一碧如洗的晴空。日頭被薄云遮了四五分,光焰不刺眼,亮度卻足夠。

  假山下的蘭圃邊,小道姑姿態嫻雅地坐在緙絲機前。

  她目光專注,輪流運取橫架上的十余個梭子時,猶如仙子擷芳,玉腕舒展,纖指翻飛。

  沈子蕃站在女徒弟身邊,眉眼五官還是個翩翩少年郎的模樣,娓娓道來的口氣,卻已有成年男子的端靜沉穩。

  “端王,這是勾緙,緯線的絞絲自下穿過第一條經線后,間隔一條經線,再鉆入第三條經線,回折時,可攀著經線勾出弧度。如此運線,可令花瓣、葉脈的外緣更勻、更細,起伏如生。”

  “這是摜緙,每條緯線仿佛彼此嵌合,渡色渾然天成,不著痕跡,我們用來織禽鳥羽翼深淺變色的位置。花葉光影變幻,亦可用此法。”

  “這個呢,是結緙,每一色的緯線,走雁陣圖形,最合織就云影和水波。”

  “喔,端王快看,這個運線,最難,我們叫它戧緙。但并不是一股合花線先摻好了,而是不同的單色線,彼此摻和,縱橫游走。筆尖能畫出的細微之處,戧緙也能織就。比如這些山石,因表面溝壑繁復,明暗變化比花葉更多,緙絲時,就須用到長短戧緙。”

  “還有這個搭梭法,用于織就樓臺亭閣。這個字母經法,用于織就畫作落款處的圖章…”

  配合著師傅沈子蕃的講解,小道姑向趙佶一一展示各種緙絲技法。

  趙佶那張,在平時總是有些表情過于豐富的面孔上,此刻除了眼睛外,眉毛、鼻子、嘴巴,以及每一塊肌肉,都凝滯不動了。

  他的諸般情緒,驚訝,贊嘆,難以置信,相見恨晚,一股腦兒地匯集到了眼珠子里。

  這對眼珠子,則恨不得粘到那幅經緯縱橫、神之又神的緙絲畫上去。

  待沈子蕃講完所有技法,短暫的沉寂后,趙佶張開定格了半晌的雙唇,終于抿了抿。

  “高手在民間!”

  年輕的藝術親王,由衷感慨道。

  他心里還有下半句話:蔡攸裁造局的緙絲,和眼前這些,怎么比呦。

  趙佶十分有誠意地看著姚歡。

  得好好地賞賜她一個飽含誠意的數字。

  這姚娘子,真是他藝術道路上開疆拓土的一員福將!

  一日之內,就給他端王帶來兩個天工巧仙似的絕妙少年,皆與他最愛的丹青二字有關。

  趙佶爽然地長吁一口氣,對姚歡笑道:“姚娘子,子蕃與正道,從此以后,便是我端王府的上賓了。”

  沈子蕃和張擇端,卻都看向姚歡。

  “怎么了?姚娘子另有計議?”趙佶和顏悅色地問。

  “端王,可否廳內聽民婦稟報?”

  將張擇端和沈子蕃留在院中,姚歡與高俅,跟著趙佶進到廳堂里。

  姚歡向趙佶輕聲道:“子蕃和正道能隨侍端王,自是他們的大造化。但端王是否想過,若內廷翰林院、裁造院的主官聽聞,啟奏官家,詔他二人,端王給,還是不給?”

  趙佶一愣,佯作唬臉道:“姚氏你此話說得!天下英才,官家看中,本王自然要送去。”

  小王爺這句“政治正確”說完,轉了轉眼珠,又看看高俅,撇著嘴道:“哎,蔡攸那小子,不會這樣沒眼色吧?不過翰林畫院那頭,不好說…”

  高俅忙躬身道:“端王,那日姚娘子說起,孟真人處有這么兩個祖師爺賞飯吃的妙手,我與姚娘子便合計著,不如效仿國朝各地‘書院’的范式,由端王出些花銷,設個藝徒坊。姚娘子幫大王看顧著,子蕃、正道領銜授藝。”

  姚歡補充道:“端王,藝徒坊,還可設音律課,師師娘子與好好娘子,亦能做師傅。如此一來,他們就好像那些蜀學、洛學、朔學的書院教授一般,乃在民間收徒傳藝,并非端王府里的幕賓,但實則,與端王最是親近。再者,畫藝、織藝,最講傳承,沒準幾年后,又有不少比師傅更厲害的徒弟,被帶出來咯,那可都是端王的功勞。”

  高俅亦附和:“對哪,多一些今日小道姑那樣的學徒,大不了,畫出佳作、織出佳品時,或者進獻到宮中太后、貴妃的殿閣里,或者送一些到鴻臚寺作國禮,甚至還可以由榷貨務斟酌、賣給北地的貴人們換錢,教官家太后都看到,端王資助的這藝徒坊,實實在在地出著力。”

  趙佶瞇眼側頭,越聽越覺得,順。

  內庫每月支給幾個開府親王的銀錢,數量不小,養兩三個書院都夠了,養個藝徒坊,有什么難的?

  府里設這么一處新花銷,自己在不少事上,也能有個推辭。

  況且,學藝的娃娃們,遠比讀書人好管多了。

  那些血氣方剛的讀書人,好發議論,不知何時就觸碰禁忌。還是今日那悶嘴葫蘆一般、乖巧地織緙絲的小道姑,安全。

  趙佶遂沉吟著頷首道:“你們倆,這主意,可以一試。那,學生,從何處招?”

  姚歡大大方方道:“端王可知熙河路劉錫家,在京中有孤幼院?都是些西軍將士的遺孤,民婦逢年過節去送些有趣的點心吃食,看到里頭有不少心靈手巧又肯吃苦的女娃娃,不若,先將她們收來藝徒坊?緙絲嘛,端王也看到了,女子手巧…其實張擇端的界畫,女子執筆,想來亦不輸男子。”

  高俅見趙佶眼中露出復雜的思慮之色,趕緊推波助瀾一把:“給為國捐軀的將士們的后代,賞一門手藝,這是大善。端王,撫恤孤幼的事,京城里不應只有一位大王在做。”

  趙佶“唔”了一聲。

  高俅的言下之意,他當然曉得。簡王趙似,常去開封府辦的慈幼局送肉送菜,坊間瓦子里的說書人,已編了好幾場戲來唱誦。

  這風頭,不能趙似一個人出。

  大宋王朝,最看重仁德二字。

  趙佶終于蓄起一番勁頭來。

  “高俅,此事,你與姚娘子商量著辦吧。稍后本王親自傳令王府都知和賬房,藝徒坊給你單開一本賬,花銷你去領,一筆筆記清楚即可。子蕃和正道,每月先給十五貫吧。學徒們,吃住包下,不教劉錫那小子掏錢了。每季給內外兩身衣裳,每月給半貫‘好用’錢。”

  出得端王府,高俅給沈子蕃三人叫了騾車,讓他們先走。

  騾車遠去后,姚歡轉身,要給高俅道謝。

  高俅擺手:“娘子如此客氣,就見外了。娘子兩年前與蘇頌蘇公一道,營救子瞻學士,高某如今能得個機會,小助娘子一把,遂個善愿,真正求之不得。”

  姚歡一時心頭感慨。

  這高俅,對蘇軾,真的是忠心拳拳,乃至于,但凡誰對他的“蘇公”有所善舉,他必要報恩。

  姚歡想了想,又道:“高郎君是聰明人,我也與你交個底。此番請動端王資助藝徒坊,一則,我的聘禮和嫁妝數額有限,緙絲機、色線、筆墨紙硯都是費錢的玩意兒,我靠賣胡豆和鰲蝦,負擔不起。二則,我夫君去了太府寺官藥局,我怕在有些人看來,吾家成了簡王一黨。”

  高俅嘴角噙了噙:“高某省得。放心吧,你郎君傻乎乎的,一心只琢磨杏林中事,這些話,高某也會見縫插針地與端王說叨說叨。”

  他踟躕須臾,終于忍不住道:“姚娘子莫怪高某說些交淺言深之語,你與四郎,竟至無緣,高某實在沒想到。但高某,畢竟還要在端王跟前討恩賞,與曾舍人那邊的交情,淡不得。”

  姚歡笑道:“你我出來走江湖,都不容易。高郎君你是助我藝徒坊之事,這藝徒坊,又不是那人出錢。我豈會心有芥蒂?先告辭啦,我回頭,再與沈、張兩位小郎君,好好算一回賬,看看先要麻煩高郎君,支多少銀錢出來。”

  高俅拱手,招來端王府的馬車,吩咐道:“將娘子送到撫順坊邵府。”

  望著馬車拐上東大街,高俅嘆口氣。

  挺好的娘子,四郎沒福分哪。

  他不由想到前幾日曾緯來尋自己喝酒時,面上掛著傷。

  蔡攸口中那從小嬌生慣養、心慈性柔的妹子,看來真沒少給四郎苦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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