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酒坊里,繚繞的煙霧中,木漏斗中涓涓流出的液體,依然一眼就可辨出是清冽的。
姚歡事先準備了六個杯子。
第一濮清流瀝出時,趕緊用一個杯子先接了。待中藥炒鍋中的井水試手變溫時,用第二個杯子接一杯清流。然后將炒鍋換上第二鍋冰涼的井水,用第三個杯子、第四個杯子分別接取這一鍋井水由冷變溫的過程中,木漏斗中流出的液體。
以此類推,一共積累六杯樣品。
“既然可以收集沉香水蒸后冷凝與琉璃上的露珠,我便想,釀酒時,是否也可以用這法子,看看能得到什么。”
姚歡向蘇軾與邵清道。
她在為自己從上輩子記憶里搜刮出的蒸餾酒工藝嘗試,尋找附和此世經歷的由頭。
蘇軾懂水利、又懂庖廚,觸類旁通,對于眼前這臨時搭湊起來的裝置,很快就想明白了。
“糧米被蒸出的熱氣,凝結在裝了井水的鐵鍋底,匯集到中央最低洼之處,滴入漏斗,再流出?”
邵清點頭:“應是如此,故而最上頭的鍋,要不斷換水,讓鍋底始終冰涼。”
姚歡急切地想“簽收”自己這份嘗試,端起第一杯樣品酒抿了一口,瞬間感覺一股刀子似的戾氣沖向喉嚨,教她這樣不喝酒的人,登時憋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她邊咳邊吐槽:天,這蒸餾的酒頭,那么烈!
邵清也駭了一跳,蘇軾適時地輕聲助攻一句:“去拍拍,你不會?”
老人話音未落,邵清已就手舀了一杯井水,遞到姚歡嘴邊。
另一只應該“去拍拍”女子脊背的手,終究還是沒伸出去。
蘇軾頗感有趣地咧嘴笑笑,接過姚歡手中的酒,先聞再嘗,道:“這般辣,且有雜味,但酒氣很濃哇,新奇,新奇。”
他又將剩下的幾杯蒸餾酒一一嘗了,與林婆婆道:“第二鍋井水瀝下的,甚佳,第三鍋那最后一杯,寡淡又酸澀,就像婆婆你當初釀的那些賣不出的米酒。”
同樣年近花甲的林婆婆,聽了蘇軾最后半句,不以為忤,只憨厚地笑笑,應承著。這婆婆,年輕時就在羅浮山釀酒,劣品居多,蘇軾前年來了以后予以指點,林婆婆對糧食配比和發酵時間等工藝進行了改進,她家的酒才在惠州聲名大噪。
林婆婆試了酒,亦對中間兩杯的口感頗為驚喜:“我老婆子釀了一輩子酒,才曉得酒也可以釀出這個滋味來。”
兩位此世的釀酒行家都作出了相同的評價,姚歡一邊把舌頭浸在杯中的井水里,一邊終于松了口氣。
此前,王參軍的女兒阿纓帶著她熟悉周遭鄉野時,來到林婆婆酒坊,她就發現,原來蘇軾所說的“真一酒”,其中叫“面”的原料,并非麥子,而是高粱。這令她腦洞一開,想起了上輩子做酒廠項目時,看過的蒸餾高粱米酒過程,遂決定付諸實踐。
今日試下來,這歪歪扭扭組裝起來的蒸酒器,弄出來的三鍋酒,依次為劣質、優質、劣質,還真是符合酒頭、二鍋、酒尾的蒸餾酒特性。
姚歡佯作思忖片刻,道:“蘇公,林婆婆,蒸出來的冷凝瓊漿,已不叫釀了,稱作‘餾’更對哩,這算蒸餾酒吧?”
“嗯,這二字恰當,”蘇軾笑道,又指著口感最佳的兩杯,問道,“不過,蒸餾,僅表明造法,那么這蒸成入壇的好酒,起個什么名呢?”
姚歡正色道:“既是第二鍋井水中蒸餾而出的酒最好,就叫羅浮山二鍋頭吧。”
她方才憋著咳嗽,現下憋著笑。
什么宮斗宅斗、封王稱霸的,哪有和蘇軾一起造出北宋時的“二鍋頭”好玩!
牛欄山,哦不,羅浮山二鍋頭,聽聽,多棒。
蘇軾贊同此名,向林婆婆道:“回頭老夫給你寫個酒旗,就寫羅浮山二鍋頭五個大字。不收你潤筆,今歲秋熟應是豐年之象,你多蒸些好酒,將三鍋分開,第二鍋試試窖藏,若越放越醇,回頭將窖藏的幾壇,送一壇給老夫即可。哎,這二鍋頭,勁道有些大…”
蘇軾說著說著,瞇起眼睛,以手捧面,微有眩暈之態。
邵清忙上前扶住老人。
姚歡在蘇宅已住了半月,常見蘇軾與蘇過對酌,老人的臉還從未像今日這般,飲酒之后瞬間就紅了。
蒸餾酒比古法簡單發酵的酒,酒精度高上許多。姚歡再是不抗拒在北宋搞些穿越者熟悉的小把戲,也曉得要勸誡飲酒的量。
她剛想出語提醒,邵清已輕輕執了蘇軾的手腕,搭起脈來。
“蘇公此刻的脈跳,有急嘶之象,蒸餾酒這般酷烈,晚輩之見,應酌量,緩飲。”
邵清說到此處,忽地意識到自己此言,頗為掃興,忙向姚歡看去。
姚歡沖他會心一笑,以接茬來安撫他:“是太烈了,我只嘗了一口,心跳得像擂鼓,確有不適。”
蘇軾雖暈乎乎,畢竟沒醉,老人看看他兩個,應道:“唔,剩下這半杯,老夫不飲了,但要送給一位故人。”
蘇軾捏著陶盅,示意邵清將他扶到酒坊外。
正是金烏漸沉之際,站在山腰遠望,天邊千里緋色,壯麗不凡。
蘇軾舉杯向天,喃喃道:“王荊公,數日前,公的祭日,軾只燒了一首新作的詞,禮數薄了。今日幸得好酒,將禮補上,公莫怪,莫怪…”
王荊公,就是王安石。
姚歡與邵清對視一眼。
二人微異的神色,被垂下目光的蘇軾,捕個正著。
蘇軾輕嘆一聲道:“自熙寧到如今,二十年,多少臣工大夫,仍在門第黨派里打轉。王荊公對我蘇門父子入仕多有阻攔,家父又與王荊公不睦已久,許多人便以為,老夫與荊公必定勢同水火。那就讓他們,繼續興致高昂地去品評吧。天下自有公論,非愛恨異同能奪。”
姚歡默然片刻,鼓起勇氣道:“天下人間,許多事情并無公論。文章詩詞,尚且我之蜜糖、彼之砒霜,何況治國治世之策。無非是,君子之爭不及于身,而小人之爭,常有欲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惡毒言行。”
蘇軾眼中閃過一絲認可之意,繼而好像被這些話打開了回憶之門,眸色迷離道:“元豐七年,朝廷終于準我離開黃州,我路過江寧,去拜謁當時第二次罷相的王荊公,我兩個,同游數日,暢然歡談。王荊公還勸我,也在金陵買塊地,和他比鄰而居,老于田園吧。”
幾束斜暉穿過云層,慷慨地灑向大地,令山嶺谷地、林木田壟,都被染成柿子色的暖紅。
暖紅也籠住了老人。
他眼中晶亮,說不清是因為夕陽的映照,還是因為淺淡的淚光。
“我沒想到,江寧一別,便是永訣。王荊公在元豐六年便勸我歸隱,我當時仕宦之心未熄,又回去穿了十年的官袍,呵呵…從公已覺十年遲,遲啊…”
蘇軾喃喃著,將杯中的蒸餾新酒撒在地上。
姚歡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幾年后,嘗試蒸餾出的第一杯高度酒,半杯給了蘇軾,半杯給了王安石。
對于真正的君子,累世累代,總仍有人,熱衷于劃分他們誰屬于新黨、誰屬于舊黨,熱衷于定義他們誰是手腕高明的政治家、誰又是政治白癡。
試圖這么做的人,胸中的氣量,或許還不如小小陶杯中的一汪薄酒。
不遠處的田野里,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披著晚霞而來。
正是阿纓和她的小女萍兒。
小萍兒滿臉興奮,噔噔地跑到眾人面前,奶聲奶氣道:“蘇阿公,姚娘子,那棵比其他樹都高一大截的胡豆樹,它,結出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