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西北,瑤華宮。
清離殿的門外廊下,姚歡正坐在四架風爐前,慢悠悠地準備做咖啡牛乳桂花馬蹄糕。
四歲的福慶小公主由乳母攜著,好奇地瞧著,不時稚聲稚氣地問一句:“姚娘子,什么時候能吃糕呀?”
她身邊,一個面容清秀、目光沉靜的七八歲少年,專注地給姚歡打著下手,或遞送熬好胡豆飲子的湯瓶,或依了姚歡的指點,細細地篩瀝荸薺粉。
這少年,便是孟皇后的表外甥、開封縣縣丞鄭修與王氏的次子,鄭世軒。
那日燕夫人與女兒王氏從瑤華宮回到開封縣,將孟皇后想許嫁公主的意思說給鄭修聽了。
燕夫人先還怕女婿正是對仕途抱著期許的時候,對于和孟皇后做親家會有所顧忌,不想鄭修倒是個爽快人,只道是,悉聽岳母大人安排。
縣里學館的先生重陽前后回了老家,小世軒不必讀書,隨外祖母進城來到瑤華宮。
這些時日,不論中宮后位的風云變幻,在闔朝上下、宮廷內外被議論成何種模樣,孟氏已從坤寧殿搬到了瑤華宮的清離殿。
她的搬遷并不算太折損皇家的顏面,因為師出有名——為向太后準備坤成節的賀壽圖。
《周易》以“乾”為天、為父,以“坤”為地、為母,太后的生辰便被稱為“坤成節”。
孟皇后還是孟美人時,擅長丹青的名聲,就聞于朝堂后宮。
大宋以孝治天下,皇家長媳要在寧和清凈的道觀,傾注孝心,為正牌婆婆畫一幅仙鶴靈芝蟠桃賀壽圖,誰該攔?誰敢攔?
今日,姚歡收到了皇后侍女陳迎兒的邀約,來清離殿,為皇后的貴客們,做一次點心。
“姚娘子,請過目。”
鄭世軒恭敬地將一大盆荸薺粉捧到姚歡面前。
姚歡默默觀察了一陣,這男娃娃莫看只比小汝舟大了一兩歲,卻比父親鄭縣丞多了幾分容貌氣度上的溫雅,又比母親王二娘多了幾分言談舉止上的謹慎。
他對姚歡這樣的成年人,彬彬有禮,對小福慶這個皇家表妹,即使裝不出一見如故、青梅竹馬的作派,倒也曉得安撫她莫對點心的出爐那般急,更在自己攪拌荸薺粉時,耐著性子給小福慶看一回稀罕。
才八歲,將來的人生,主要是姻緣,就已由外祖母和姑母定了。
只愿這小駙馬,未來能與他的福慶小表妹,琴瑟相和吧,莫在成年后,因無緣仕途而心懷怨恨。
姚歡一面想,一面笑吟吟地接過馬蹄粉,對鄭世軒道:“篩得細,拌得勻,甚好,來,和福慶一同看我怎地將這糕做出各種顏色。”
觀中侍奉的小道姑,在廊下案板上擺開一溜小瓷碗,并四個琉璃方盒。
有宋一代的琉璃容器,已十分接近現代玻璃制品。便是市井香藥店中售賣的玫瑰露、素馨花水之類的香液,用精致琉璃瓶所盛裝的,亦比比皆是。
姚歡見小道姑準備的琉璃盒,其方整端正的程度,就仿佛后世的廚房神器樂扣樂扣,且顏色不像胡人集市里那般亮藍艷綠玫瑰紫,而就是接近透明,從側面看亦能將容器里的物什分辨清楚,十分滿意。
小道姑依著姚歡的吩咐,將琉璃盒一一放入四架風爐上的陶鍋中,點燃炭火,讓琉璃盒浴水而熱。
這一頭,姚歡取了小世軒攪拌好的荸薺粉,倒入數個瓷碗中,又往瓷碗里分別加入咖啡、牛乳、山楂汁、沙糖漿、綠豆湯。
得到黑、白、橙、黃、青五種顏色的荸薺水漿。
此時陶鍋中的玻璃盒已處于沸水中,姚歡執了長柄勺子,先往琉璃盒底緩緩澆一層荸薺漿,蓋上鍋蓋等待須臾,掀開蓋子見荸薺漿凝結,再挑另一個顏色的澆一層。
如此,蒸一層,澆一層,直到澆至最高一層的漿水凝結時,往方糕的表面撒一層桂花干,令熱騰騰的蒸汽稍許迫一迫,促進濃郁的桂香薰透糕點。
五色組合之間,黑白的簡潔,黃橙的艷麗,橙白的明快,青白的淡雅,稍稍冷卻切成小塊后,碼在花紋素凈的白瓷蓮瓣盆中。
盆如絹底,糕勝丹青,頂上那桂花朵朵,更是教陽光照得仿如點點碎金。
小公主福慶見了這般漂亮的糕點,早已等不及,指著色彩最強烈的山楂沙糖版本的馬蹄糕,吵著要吃。
“還燙呢。”鄭世軒道,卻是動口又動手,舉著筷箸夾了一小塊糕,在瓷碟子里輕巧地翻來翻去,大約希望快些冷卻。
姚歡和福慶的乳母對視一眼,會心地樂了。
這娃娃可以的,是個暖男。
看那做事的手勢章法,可見在家亦非四體不勤、只知埋頭讀書的小少爺。
姚歡給兩個娃娃留了幾塊不含咖啡的馬蹄糕,站起身,端著點心往清離殿中去。
“林泉之境,在意,不在形。尺幅再大,豈如真山真水大?故而,作山水畫時,不必強求以寬闊絹帛為底,便是如此小小一方素紙,倘若胸有溝壑,下筆如訴,如何畫不出春山的韶光初起,夏山的蔥蘢欲滴,秋山的明凈平遠,冬山的清蕭淡然?”
清離殿畫室中,孟皇后正手執幾管粗細不一的毛筆,指著案上數幀小畫,娓娓道來。
她對面,站著今日來瑤華宮看望她的三位客人。
十五六歲簪著金冠的,正是剛剛由遂寧郡王進封為端王的趙佶。
另兩人,那位年近三十、豐頤廣額的雍容貴婦,乃唐國大長公主,宋神宗的女兒、當今官家趙煦的三姐。侍立她身邊的俊秀男孩,是唐國公主與駙馬韓嘉彥的長子,韓恕。
陳迎兒此前去喊姚歡來做點心時,就知會過姚歡,今日要來與孟皇后論畫的宗親,除了端王趙佶外,還有唐國公主母子,因公主尤愛吃牛乳,小韓公子又還年幼,故而馬蹄糕須多加些牛乳和酸甜果品。
姚歡初聞之下,覺得很合禮法。
趙佶已出宮開府,就算他喜好書畫的名聲頗響,就算他是關心獻給嫡母向太后的畫作,這么個成年親王單獨來道觀與皇嫂見面,也是大大不妥。
但與三姐唐國公主和小外甥韓恕一同前來,就無甚忌諱了。
細一琢磨,忽地意識到,唐國公主的駙馬韓嘉彥,不就是仁宗朝的名臣、宰相韓琦的兒子?韓嘉彥的哥哥、韓琦的長子,不就是韓忠彥?
韓忠彥,在宣仁太后林朝時,看起來不像司馬光、蘇軾、蘇轍那樣是死硬的舊黨派,但他父親韓琦,曾在熙寧年間堅定地反對王安石變法。因此,趙煦一親政,就在新黨領袖章惇的影響下,將韓忠彥外放定州。
但是,作為后世來人,姚歡知道,再過四年,趙煦駕崩、趙佶繼位后,在趙佶得位一事上立有大功的曾布,為了進一步排擠已與自己勢同水火的章惇等人,也為了迎合屬于舊黨派的向太后,他說服趙佶,引韓忠彥等舊黨派回京。
韓忠彥由于既是名臣韓琦的長子,又是向太后的外甥,還朝后立刻得到重用,很快升左仆射,與作為右仆射的曾布,共掌中樞。隨后,韓忠彥與曾布因新矛盾而化友為敵,為了打擊曾布,韓忠彥竟甘于放棄自己的政治立場,引已經被貶在外的新黨人蔡京回朝做宰相。
而徽宗朝立元祐黨人碑等一系列比章惇如今的所作所為更為惡劣的行徑,恰恰是由蔡京主導的。
此刻,為室內眾位皇親擺好點心后,姚歡看著一臉認真地與母親唐國公主、舅舅趙佶討論著案上畫作的小公子韓恕,腦中冒出一個念頭。
小韓公子啊,如果你舅舅趙佶登基后,作為舊黨領袖被引回朝中出任宰相的,不是你大伯韓忠彥,而是蘇軾或者蘇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