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封到筠州,直線距離一千五百里,馬程兩千里,大宋帝國的急腳遞,花了六天的時間,將十余株高矮不一的咖啡樹苗,送到了筠州城內的遞鋪門前。
作為這批官營快遞的收件人,蘇轍被請來遞鋪簽收后,滿臉懵懂地接過隨著樹苗一同發來的“遞筒”。
依著大宋的遞送律令,遞鋪間的文書封裝,有“實封”和“通封”兩種方式。實封就是密封形式遞送,只有官方文書、邊疆軍情機要、官員奏事、大案上報等,才允許用實封。官員的私人信件,往往采取通封形式。
蘇轍從皮質遞筒里拿出來的信箋,是實封信件,紙張對角而折,以紅蠟滴封于折痕上,旁邊蓋著發件人的印章、落有發件人的簽名——蘇頌。
蘇轍啟封,總共三頁紙,一張是京師榷貨務委派姚歡往惠州試種胡豆樹的公文,一張是翰林院醫藥局委派邵清往惠州巡診的公文,第三張是一封私信,卻不是蘇頌寫的。
筠州城郊,蘇轍授學的東軒堂。
“這確實是葉柔的筆跡,”邵清看完信,對姚歡道,“胡豆樹是清明后運抵開封的,葉柔見樹苗活著,將銀錢結給了番客,就去找了蘇頌蘇公。她是個機靈的,曉得須盡快將樹苗往南邊送。”
姚歡略一思忖,望著邵清,喜道:“這說明,重審環慶路舊案的事,成了!我與蘇公說過,想去嶺南種胡豆樹,官家又確實允他兼理胡豆事宜。榷貨務和翰林院醫藥局簽發公文,朝廷的急腳遞來運苗木,這些事,他都須稟過官家才做得到,且是公開的。可見,蘇公已不怕外人知曉,我與你在筠州。”
蘇轍在一旁,亦點頭:“有理。子瞻與我上書言事乃去歲臘月,如今已是谷雨時節,若蔡京仍得勢,對我兄弟二人的處置,不可能還不成文詔告。但州府這幾日的邸報上,還未見對環慶路舊案或鄧蔡兩家的說法,應是由于,這并非軍機要務,走的是普通馬遞,沒有急腳遞這樣快。”
蘇轍望著院中那些樹苗,又向兩個年輕人道:“蘇子容怕曾布在此案上,虛與委蛇、乃至去和蔡京做交易,遂分出一半憑據,讓你們這般水陸勞頓地來見老夫,你們實在辛苦了。好在這樣看來,也算沒白跑這千余里路,若你們接下來要將這些胡豆樹運去子瞻所在的惠州,老夫可想法,讓你們走公家的漕船,又快又安妥。”
姚歡越發舒眉展顏:“多謝蘇公!”
蘇轍擺擺手,示意她不必見外,誠然道:“既是公務,急腳遞都能用,漕船怎地不好用?你們放心,此事不難。我再給你們寫一封信,你們到惠州后交予子瞻。我這位阿兄,此生大半歲月,都在各州為官,最曉得黎民百姓的稼穡艱難。若嶺南真能栽種這些胡豆,如淮南、兩浙、福建三路種茶一般,總比逼死當地百姓、他們也交不足糧賦,好些。”
東軒堂的院子里,段正嚴蹲在地上,像考究魚圓的品質一樣,細細觀察著竹筐里的小苗。
它們中的大部分,不過兩尺來高,葉薄如綃,形似扁舟,葉片上的脈絡又好像魚的脊骨。枝杈細細的,還是生青色的草本質地,卻很密,熱絡地拱衛著主干。
只有一株,已經顯露了小型喬木的雛形,足足超過了四尺,側枝也已木質化,自下而上綻出素馨花一般的嫩蕊。
段正嚴看到這些潔白的小花苞,湊上去使勁嗅了嗅,終于確定自己沒有認錯。
他回過頭,目中星光閃爍,驚喜地問道:“這就是你們說的胡豆樹?它所結的果子,是不是從青到黃,再變紅、變紫,直到落下?”
姚歡道:“對,番商確是這般說的,它會結出紅色的果實。”
她作為后世來人,自是曉得咖啡樹的新鮮果子是紅色的,當初不過為了契合自己宋朝土著姑娘的身份,才去請教一番京城的番商。
段正嚴站起來,見邵清和姚歡眼里,已露了詫異之色,不由笑道:“這樹,我大理皇宮中,就有兩棵。”
原來,此世有賴于發達的造船與航海技術,大宋與大食(阿拉伯世界)集本控制了印度洋的海上貿易。大食的船只不僅停靠大宋的廣州、泉州等港口,也停靠天竺(印度)。
從天竺往東,經過緬甸,大食的人與貨,即能進入大理國。
“七八年前,我們的羊苴咩城,來了一個大食人,他將帶來的貨物賣掉后,并沒有回到天竺去坐船,而是留在我們大理國,要在洱海邊修建一座懷圣寺,傳播他的《大食法》。我母親的奶娘家,年紀最小的女兒,愛上了這個大食人,也信了他的《大食法》,與他一同修建那座大食寺。可是只過了一年多,那大食人染上疫病,過身了。我母親本就將奶娘的女兒當作親妹妹看待,便將她接回來做了貼身女使。”
段正嚴指著咖啡樹中唯一那棵已能開花的成樹,道:“女使從沒有建完的懷圣寺里,將她先夫所種的兩棵小樹,移栽到了我們的宮里。那兩棵樹,與這一棵,從葉子到花,都一模一樣。每年谷雨前,滿樹清香白梅似的小花,但很快就落了,赤日炎炎之際,樹上會掛滿紅彤彤瑪瑙似的果子。”
聽段正嚴說完,姚歡只覺得自己的認知又被刷新了。
云南最早的小粒咖啡樹,竟然并不是清代的天主教傳教士引入的,而是早了八百年,由一位教傳教士引入的。
這兩棵生長在大理段氏皇宮里的咖啡樹,沒了下文,大概是因為在那個時空的公元11、12世紀,大宋并未出現咖啡豆,周邊鄰國自也不曉得。段氏皇宮里的咖啡樹無人問津,漸漸枯萎在歷史的塵埃中了吧?
姚歡和邵清離京南來,隨身帶了兩包咖啡生豆,到得筠州,雖沒有開封城的烘豆桶,用炒中藥的法子烘焦碾碎,煮成飲子,又加入筠州的水牛奶調味,請蘇轍與段正嚴嘗了,二人均覺得新奇好喝。
此際,段正嚴得知,原來自家宮中那兩棵樹的紅果子,去皮去肉留下其中的種子,曬干再烘烤,就能得到宋人煮飲子的這種胡豆,他頓時興致大增。
“待我隨著蘇公潛心向學一年,明歲回到大理,便去好好琢磨琢磨那兩棵胡豆樹。”
段正嚴笑嘻嘻地繞著院子里的樹苗們又看了一圈,忽地不笑了。
他意識到,要與眼前這對“兄妹”告別了。
“趙兄初見小弟,小弟假托家在廣南西路時,兄便問起惠州雷州的風物,是因為要去那邊栽種胡豆樹吧?”
段正嚴向邵清道。
他想了想羊苴咩城的氣候,顯然與筠州大相徑庭。這些自大食來的胡豆樹,應不宜種在筠州。
邵清拱手道:“我二人正是要攜著這些樹苗,先去惠州。行將離別之際,有一實情才向賢弟道明,請賢弟勿怪。”
段正嚴眉毛一揚,清澈的雙眸中幾絲落寞閃過,卻很快恢復了赤子般的欣悅純摯,重現了淺淺笑容道:“你們,其實并非兄妹吧?”
邵清與姚歡對視一眼,也坦率地笑笑,問道:“哦,怎么看出來的?”
段正嚴道:“趙兄看趙娘子,并不像我舅父看我母親,全然是我父親看我母親的模樣。”
真是個觀察力滿分的寶藏男孩!
邵清面色一訕。
旋即,邵清想起那日段正嚴帶著驕傲之意說過父親對母親的情深意濃,又對小王子的話甘之如飴。
姚歡則啞然失笑。
段正嚴的意思,她懂,段正嚴的耿直,她也欣賞。
只是,一想到邵清被比作了段正淳,雖然此段正淳非彼段正淳,仍然,很讓人出戲。
你哪怕將他比作蕭峰,也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