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儀剛剛邁入端王府的第二進院子,迎面便見兩個身影纖瘦婀娜的女子,款款而來。
張尚儀目力犀利,幾息間,已辨清,其中一個背著琴的,瑰姿綽態,眉目如畫,可與艷冠六宮的劉貴妃比美,但神情里自有一股端嚴矜持之意。
美人身旁的另一個女子,雖然模樣平凡許多,那股松梅般清孤的氣度,卻更為鮮明。
這二人也看到身穿五品內廷女官官袍的張尚儀,皆站定行禮。
“兩位可是李娘子和徐娘子?”張尚儀語態平易地問道。
李師師微怔。她和徐好好并不認識眼前這位三旬左右的美貌宮官。
“民婦李師師,這位乃民婦的同門師妹,徐好好。”
張尚儀點點頭,嘴角的笑容益發露了和氣的意味:“看,我沒猜錯吧?我是內廷尚儀局主事,姓張。你二位精通音律,得端王尊為上賓,向太后聽聞,十分高興。太后說,有師師這般在邊關得過軍功的先生,來指點端王府的人,必能讓她們口中所唱、指尖所彈的弦歌,兼具剛正與清雅。”
李、徐二人的面色明顯一松。
端王趙佶對李師師有納入府中的想法,被李師師冷顏肅色地彈回來后,這多情卻不蠻橫的小王爺,倒也不敢提第二次,規規矩矩地請李師師與徐好好,做王府樂人們的師傅。
李、徐二人往來趙佶的端王府,一為憑琴技歌藝教學謀生,二為賞析外頭見不著的珍稀樂譜,她們越是自負高潔,便越是敏感,頂不愿意被當成附媚權貴、以色謀利的女子。
此刻聽到張尚儀這位品階頗高的宮中女官,言語間自然流露出敬重之意,李師師和徐好好未免覺得十分順耳。
院墻后,仍隱隱傳出琴箏笛簫之音,張尚儀轉了好奇神色道:“學生還在練,你們兩位先生,怎地先走了?”
李師師欠身道:“端王有客來,吾等先告退。”
張尚儀忽地想起什么,眼中又添了幾分熟絡:“對了,此前來宮中當差的姚娘子,乃與你們結伴而居吧?她當初去王駙馬府上做家宴時,便與我相識了,后來在御膳所當差,還是住在我院子里呢。”
原來這女官還照拂過姚歡。
李師師和徐好好戒心越發淡去。
張尚儀問:“她這陣子,買賣做得如何?我想喝她做的胡豆飲子了,今日若時辰合宜,我去你們竹林街坐坐。”
李師師道:“姚娘子正月里便回錢塘探親了,尚未還京。”
“哦,如此。二位先生回吧,吾等有緣再見。”
端王府深處,除了樂班練琴的地方,還有類似學士院的一片書堂畫室。
張尚儀走入其中一間,對著那背袖看畫的男子道:“四郎一來,把佳人都嚇跑了。”
曾緯鼻子里“哼”了一聲:“你在外頭,撞見那兩個歌女了?”
張尚儀語氣閑淡道:“人家是好端端來教授音律的女先生,你莫一口一個歌女地喚人家。她們與姚娘子也算得手帕交,如今見到你,不愿多打交道,也是人之常情。”
曾緯睨著張尚儀:“你一開口,都是春風化雨似的道理,只有我曉得,你腔子里,有副雷霆心腸。”
張尚儀笑著反唇相譏:“今日無風無雨,春和景明,新婚燕爾的一對人,怎地也不去金明池踏青,其中一個,偏來端王府看畫解悶?”
曾緯并不掩飾,直言道:“昨日爭執了一番,今早我哄她,她也不理睬,反倒越發哭得厲害,非說這一回的案子,我應是事先知曉的。”
張尚儀蹙眉:“蔡攸說,月余前,殿上震動之時,他妹子聽聞,便哭著回娘家,說要與你和離,他這做長兄的,不是勸過了么?”
曾緯冷色道:“想是花朝節,她與這個夫人那個千金的相聚,飯席上被取笑了,回來又決定撒氣。”
張尚儀靜默片刻,半是安慰半是贊賞道:“哄她,是對的。這一回,鄧家是完了,但蔡家,可未必。聽聞大理寺一通審下來,蔡家竟真的撇清了不少干系。那些邊軍,畢竟是姓鄧的指使人殺的,在環慶出面放貸催債的,也沒有蔡家的親信。”
曾緯喃喃低語:“是啊,蔡京與鄧洵武不同,他再是貪財,卻是能臣,又有手腕。堪為儲相的臣子,貪錢貪女色,有甚打緊,只要不貪江山,官家便不會真的動怒吧?”
張尚儀上前,離曾緯更近了些,輕聲道:“端王與蔡家交好,向太后心中有數。她看起來比宣仁迂訥不少,其實骨子里不知多精。此前因了追廢宣仁之事、在官家耳邊說二章二蔡都非良臣的,是她,如今勸官家只將蔡京貶往蘇杭一帶、莫再往南貶謫的,也是她。她這是,給蔡京和自己,都留后路呢。”
曾緯眼中戾色一閃,道:“那日常朝,我都不知自己是怎地走出文德殿、回到襄園的。滿朝臣工拿我當笑話看。父親對我當真恩斷義絕。他已然著手布置此案,卻不與我將實情說了、讓我莫去做蔡家的女婿,以免仕途堪憂。他真狠。”
張尚儀哧了一聲:“自古以來,無仇不成父子,你既然叛過他一次,樞相那樣狠心的人,怎會還掛念于你。讓人看看笑話算什么?官家喜歡你,端王喜歡你,才要緊。你與蔡攸,好生振作著,將臺諫與裁造院的差事件件辦妥帖了。至于旁的,吾等徐徐圖之。”
曾緯“嗯”了一聲,又去賞畫,幾息后,意識到張尚儀仍在盯著自己。他側頭,迎向那頗有幾分玩味之意的目光,詫異道:“怎么了?”
張尚儀道:“你似乎,忘了一樁事。”
“何事?”
“那個姓賀的邊軍,就是姚娘子當初定親之人,官家賞賜于他,允他自行回西夏與家中婦人團聚。那豈不是說,姚娘子的牌匾,可以摘下來了。”
曾緯瞇了瞇眼睛。
這女人說得對。他確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此事甚囂塵上后,他的腦子,用來分析自己的仕途前景,他的心,則在焦慮地等待朝廷對蔡家的處置結果。
他還真的顧不上去想姚歡。
但他并不愿意爽快地承認這一點。
他盯著張尚儀:“你是說,我可以與她冰釋前嫌,迎她入府做個執掌中匱的愛妾?她從前的夫婿跳出來舉告鄧蔡兩家,我卻心急火燎地納她為妾,那不是打蔡家的臉?我難道是只剩癡情、不剩腦子的人么?”
張尚儀抿嘴道:“甚好,這才像堪為儲相的人。”
她說到此處,忽然噤聲。
原來是院子那頭的樂音,停了。
未幾,端王趙佶笑吟吟地往畫室來。
張尚儀一邊行禮,一邊明知故問道:“見過端王。端王,今日艷陽高照,怎地不在府里打一場馬球?”
趙佶“咳”了一聲,沖曾緯一指,嗔道:“都怪他。正月里我辦了一場,結果他帶來的人,竟跌下馬,摔死了。所幸只是個在京中無親無故的禁軍,我府里出錢安葬了事。太母(向太后)聽說后,派了內侍來傳口諭,禁止我在端陽節前再辦馬球賽。”
趙佶說的那個摔死的禁軍,自然就是張阿四。
張尚儀道:“向太后擔憂不安好心之人去官家御前嚼舌頭,讓你消停小半年,也是對的。諸王之中,太后最是疼你,今日呀,就是命我給你帶個好消息來。太后要將鄭押班和王押班,賞賜于你。”
“押班”是大宋內廷宮女職級的一種。鄭、王兩位押班,乃向太后宮中人,趙佶還住在內廷時,去向太后處請安敘話,常能見到這資色妍麗的兩個宮女,對她們多有矚目,早已教向太后看了出來。
此刻,聽聞佳人將至,趙佶喜笑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