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嚴得了邵清和姚歡繼續同行,心情大好,對行程的籌劃也越發上心起來。
離筠州縣城約莫尚有兩百里路時,段正嚴便對四衛之中最年輕的衛行苦道:“行苦叔叔,你先輕騎快行,到筠州城后尋一處干凈體面些的客棧,將上房都包了。”
衛行苦領命而去。
翌日,大部隊剛到城外的錦河,便見兩岸的山頭竹林間,人丁熱鬧,似都在砍伐那些青青修竹。
休息飲馬時,邵清尋個岸邊賣茶的老丈問了,方知此地盛產好竹,“筠州”的“筠”字便是因筠篁而得名。
到了這谷雨節氣的春夏之交,江南西路和兩浙路掌握了竹紙工藝的大商戶們,便派了自家的工匠,來到筠州,買下竹料,于依山傍水的作坊里日夜開工,制成紙張后再販運到東西南北各大州縣。
賣茶老翁將茶碗端給邵清后,又笑吟吟道:“官人,吾州不缺紙,州民善書的亦多,官人看小老兒這茶攤幡旗上的字,可還行?”
邵清抬眼望去,見那楷書點畫勁利挺秀,頗為不俗。
段正嚴和姚歡亦走過來。
段正嚴瞧那幡旗上的正楷字,雙眼露了驚艷之色:“賞心悅目啊,柳體!”
中唐時的書法家柳公權,與同時代的顏真卿,皆是書法圣手,素來被書家奉為“顏筋柳骨”。
賣茶的老丈聞言,得意回應道:“這位小郎君好眼力,吾州人研習柳體之風頗盛,縣里公使庫中所印的書籍,亦多為柳體字,運去兩京的書坊里售賣,不比國子監的刻本差哩。”
一旁的姚歡,盯著這幾個極漂亮的楷體字,不由想到千年后的那樁學林盛事。
蘇轍謫居筠州期間,完成了注解詩經的平生潛心之作《詩集傳》,可惜他死后正值蔡京當道的徽宗年間,王安石的經學著作被奉為學子們唯一的“教材”,蘇、程的學術著作皆被打入“死牢”一般,無人問津。直到北宋滅亡、南宋的淳熙年間,蘇轍的曾孫蘇詡也來筠州做官時,才令筠州公使庫刻印曾祖父的《詩集傳》。
筠州刻本的《詩集傳》,不僅墨色精純,字體也恰恰兼具歐柳之風,實為宋刻本中的上品。到了清代,宋刻本的《詩集傳》成為滿清皇室的禁臠。
然而自詡熱愛漢文化、連寫漢詩都能寫出兩萬多首的乾隆皇帝,下令編修四庫全書時,竟不曉得自家的皇家園林里就有宋刻本這樣好的東西,用的乃是明刻本缺卷的《詩集傳》。
所幸,這珍貴的宋刻本,雖在其后的動蕩年代消失了一陣,卻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現身,國家圖書館購回后影印出版,后世愛書、愛文之人如獲至寶,購之、讀之、傳之。
此刻,聽聞路邊賣茶翁談論筠州的印書水平,聯想起那本再過幾十年便會問世的宋版《詩集傳》,作為后世來人的姚歡,當然難免遐思。
財富、權力、美色、健康,保鮮與傳承,都是那么短暫。只有思想,只有思想之光,能在作者和刊印者的合力之下,流傳千載。
眾人待到進了筠州州城一看,嚯,全是來收毛竹的大小商隊。
幸虧段正嚴這小王子做領隊做得很有責任心,派衛行苦先行而至、打好前站,否則他們這一行沒有資格去官驛國賓館的,只怕都找不到住處。
衛行苦趕來,將隊伍領到州學旁的一處客館。
段正嚴不及歇口氣,便向掌柜打聽:“店家,蘇子由學士的宅邸,在城中何處?”
兩年來,掌柜已十分熟悉這樣前來拜謁蘇轍的年輕人,他扭頭喚正在院中灑掃的小伙計:“你去集市上看看,蘇公可在賣鹽?”
賣鹽?
見眼前三個年輕客官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掌柜笑道:“不必見怪,蘇公十幾年前被貶來我們筠州,就是做的鹽酒稅監。賣鹽、賣酒、收稅,本來應該三個人干的活兒,他當年一人包了。此一回,蘇公可是從宰相的位子上又被貶到我們州吶,心情竟還不錯,快六十的老人家,照樣去幫著公家賣鹽鬻酒。”
沒多久,腿快的小伙計回來了。
“幾位客官,蘇公他老人家在鹽攤兒前坐著,可要小的領幾位去拜見?”
三人彼此看看,自然都要去,段正嚴須臾間又止步,對邵、姚二人說一句“稍等小弟片刻”,便回身進屋,細細交待了掌柜幾句,掌柜連連點頭。
跟著小伙計行過兩條橫街,迎面江邊,便是繁華市集,乍看去,仿如微縮版的汴河商肆景象。
小伙計沖著江邊的一棵大榆樹一指:“那個就是蘇相公。”
蘇轍在元豐年間就因受哥哥蘇軾的烏臺詩案牽連,被貶筠州五年,做的是小芝麻官,官聲卻極好。如今因新黨得勢,他被趙煦褫奪副宰相之位,二度被貶來筠州,啥實職都沒有了,男女老幼的普通百姓,卻仍尊稱他一聲“蘇相公”。
段正嚴激動得搓起手來。
姚歡倒面色平靜。
這是蘇轍,不是蘇軾,像她這樣前世已形成“蘇軾才是北宋頂級流量”印象的現代人,看待蘇轍,更多地是從元祐、紹圣年間北宋頂層權力核心成員的角度。
她與邵清不動聲色地對望一眼,二人皆明白對方松了口氣。
他們正月初自京城南下,大半水路算得晝夜不誤,也足足趕了三個月,才抵達筠州。一路上,不可能打聽到京中情形,姚歡不知道感慨了多少次,這古代再是商旅繁華,沒有網絡當真不方便、就像掉入了混沌的信息黑洞一般。
今日總算親見,蘇轍還好端端地在筠州“上班”,姚歡的驚喜,與其說是第一次見到“唐宋八大家”中的活人,更不如說,她算了算日子后,終于相信,歷史好像真的改變了一點——蘇轍并沒有在今歲這紹圣四年的二月,被朝廷下令貶往雷州。
那一廂,段正嚴贊道:“夫子真是仙風道骨,好像文曲星下凡一般!”
姚歡定睛去看蘇轍,覺得這來自大理的狂熱粉絲所言,未免夸張了些。
蘇轍因被追貶得連知州的官階都沒了,更像是在筠州境內被“監視居住”,所以穿著一身綠色官袍。
袍子大約是前頭哪位官員留下的,很不合身,空空哐哐的,更顯出老人家已經有些佝僂的瘦削身形。
但縱然冠帽下露出已然花白的頭發,蘇轍的精神面貌卻全然沒有風燭殘年之相。
他率著兩個小吏服色的年輕人,正與城中鹽行以及酒肆、腌貨鋪子等派來的買手,清點、登記他們所定鹽包的數量。
這哪兒有段正嚴口中的仙氣,分明是相當的接地氣。
賣酒高安市,早歲逢五秋。十載還上都,再謫仍此州。
不過才五十幾歲的年紀,從相當于副·總理的位子一落千丈,成了一個小小縣級市的基層執法人員,這種驟貶十來級的懲罰,對于文官的心理打擊,在北宋這樣“朕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氛圍里,不可謂不重。
可是蘇轍,果然如客棧掌柜所言,不但渾無落魄之相和尷尬之色,還挺樂呵的。
滿是皺紋的臉上常常露出溫和的笑容,儼然一個好脾氣的社區志愿者爺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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