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賀詠的案子,蘇頌的面上,方才透著無奈與蒼涼的平靜之態如被風拂去,眼中透出望見轉機的興奮。
他當然曉得,利用好環慶軍舊案,比自己大過年的跑去趙煦跟前痛哭流涕,重要得多。
“老夫已致仕,此事須找曾布。”
蘇頌果然和姚歡說出了同一個能合作的大人物。
“還要找章楶。”他看了一眼蘇迨,又補充道。
章楶?
邵清和姚歡都略帶詫異。
邵清這大半年來,的確親見章楶整肅環慶的情形。姚歡不久前,也的確剛從姨父口中知曉,章捷因為朝廷是否要斬折可適而與蔡卞翻臉。
但章楶,畢竟是章惇的堂兄。
蘇頌解惑道:“那位賀詠郎君,既是隨章楶來到京城,元日獻俘儀式后,章楶出面,以歸義遺民、通曉夏語的緣由留下他,給樞密院當差,表面上的破綻,少些。至于章惇那邊,老夫覺著,章楶至多因為這位堂弟、與曾樞相不睦過,卻不會出賣二蘇。畢竟,章楶與蘇學士頗有交游,這兩個詞家高手吶,從前常有唱和。”
邵清脫口而出:“《水龍吟·楊花》?”
他所說的這首詞,乃章楶用水龍吟的詞牌、以楊花為題寫就后,教蘇軾看到,蘇軾十分欣賞,回應了一首。
章楶詞中“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蘇軾詞中“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皆為士林喜愛、傳唱,成為吟誦至今的名作。
姚歡瞄了一眼邵清,覺得他儼然就是一本行走的宋詞三百首。
而且看起來是純愛,哪像姨父,不過是為了追回愛妻才四處摘錄好詞好句。
蘇頌沖邵清點點頭:“他們都是嘉佑二年的同榜進士。楊花詞作于元佑初年,其實據老夫所知,更早的時候,章楶在武昌為官,子瞻就去拜訪過。章楶在華亭(今上海松江)時自建一座‘思堂’,子瞻還依他所求,寄了一篇《思堂記》。到了元佑年間,章楶往西北賑災,多有艱辛,子瞻性子素來疏朗有諧趣,寄與章質夫的詩句,亦是將撫慰寓于戲謔中。”
蘇頌說著說著,對章楶已不再直呼其名,而代以章楶的字——“質夫”,顯見得又親近了幾分。
一旁的蘇迨,此時也摒棄了方才的惶惶哀懼之色,帶著感念之意道:“的確,章經略與父親的交誼,并未因其弟章惇態度的轉變,而淡去。父親被貶惠州,章經略知廣州,雖不久即往西夏用兵,但相距萬里,章經略亦不忘下令廣州通判,常往惠州送酒送藥。”
“怪不得,”蘇頌恍然悟道,“我回京后遇到章質夫,他問了我一些宋遼榷場的情形,忽地提及,子瞻秋末給他的書簡中,說是,朝云娘子,過世了。質夫頗為黯然,喟嘆子瞻痛失這位紅顏良伴,在惠州莫要因悲傷身。”
朝云,就是王朝云,蘇軾的侍妾,史載因染疫病,死于蘇軾的貶所惠州,年僅三十四歲。
若是剛穿越來時,姚歡聽到這個名字,免不了立時又要起了獵奇之心,一驚一乍,滿腹“是她是她就是她”的彈幕。
然而此刻,姚歡更專注于提煉這些話中所傳達的信息。
王朝云之于蘇軾的意義,與其說是侍妾,更不如說是知己。
即使在北宋這個男性文人頗習慣于情感外露的時代,文人士大夫普通的往來書簡中,也鮮少提及自己的女性伴侶。
蘇軾能在給章楶的信中專門訴及朝云過身之訊,可見他與章楶的交情,的確不淺。
蘇頌又轉頭問邵清:“你此行出征,跟的就是章質夫所部,有何所見所聞?”
邵清方才聽到章楶向蘇頌討教宋遼邊貿之事,已然聯想到章楶在大戰后的一些舉動。
“蘇公,晚輩不懂兵法,只常聽章經略提到筑壘淺攻四個字,欲在天都山周圍營筑大小城寨、堡壘,占據這片產糧、牧馬的膏腴富庶之地,一來可令夏人斷了供給,二來可重開商路收稅,三來又能與環慶、鄜延遙相呼應。而冬月時的最后一場北入夏境的突襲戰,雖斬首過千,章經略實則并不太愿意去打。晚輩有一日去給章經略副將看傷,聽聞似是章惇繞過樞密院,指令章經略出戰的。”
蘇頌心中越發有數了。
蘇頌一生數次出使遼國,正因為對于遼事實力的變化心中有數,才力主宋遼息戰。現下看來,章楶應也漸漸發現,宋軍對夏軍的實力,已明顯占優,而西夏小梁太后仍像個瘋婆子似地一次次挑釁,實則是為了用窮兵黷武的方式,減輕西夏國內各方勢力對她權力的威脅。如此情形下,保持冷靜的章楶,未必再一味順著章惇和蔡卞的意思去猛攻、幻想著用大戰一舉滅夏,反倒會站到曾布適度開疆、筑壘淺伐、屯邊弭兵的立場上來。
而這個思路,當年蘇轍做宰相時,也是提過的。
章楶、曾布、蘇轍,至少目下,有可能聯合起來扳倒蔡家。
蘇頌于是向眼前的三個年輕人道:“老夫想來,此為舊案,子由當初知曉一二。卻也是新案,須仰仗曾樞相和章經略同查。只是,不瞞你們,老夫對曾樞相并無十分把握。故而,吾等兵分二路。老夫在京中,去說服曾樞相與章經略出面聯手查案。另有人,應南下去知會子由。那位賀詠手上的憑據,亦應留出一部分,被帶去南邊,交給子由。”
蘇迨道:“我可去筠州面見叔父。”
“不,應該我去,”姚歡直言道,“我是個草民,老家在錢塘,此時正逢農閑,飯食行也是淡季,我離京南下,說得通,也不惹眼。況且,要論京城里能讓賀詠相信的人,恐怕只有我一個,他定肯將一半的憑據,交給我帶去給子由學士。”
蘇頌覺得有理,目光一掃間,瞥到邵清神色微動,自是曉得這后生在想什么。
莫急,老夫心里有數,有數。
蘇頌正色道:“姚娘子孤身出京,不妥。靜波啊,你滿身征塵歸來,循例,朝廷應有許假。官家又知曉你是我小友,我明日便向官家討個恩賞,請求官家準你往我揚州老家,為夫人診療故疾。如此,你可與姚娘子在京外會合,一同南下,護她至筠州。”
此言一出,邵清面上喜意乍現,姚歡稍露赧色,蘇迨,則好像終于覺察出什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二人。
蘇頌是在給他們做媒?
還是,他們已經成了?
怪不得…
蘇迨想起自己婚后的宴席上,燈燭局的匠人燃火去燒端王趙佶時,邵清救護姚歡的身手,簡直比鷹撲兔子還敏捷。
若是尋常赴宴、希求巴結權貴的客人,有此身手,定會先去救端王趙佶,以圖榮華前程吧?
蘇迨與邵清,自去歲水災后賑濟災民湯藥時相識,區區幾次交往后,他對這個孤寒出身、但謙和耐勞的同齡人,頗有好感。
“邵清與姚娘子,為人均透著赤子之善,的確般配。”蘇迨暗暗品評。
他于是及時打個助攻,向邵清拱手道:“便聽蘇公安排,在下手書家信,有勞邵賢弟與姚娘子帶到叔父面前。”
邵清哪里會推辭,應道:“好,我明日也去打聽,出京后自哪處起,河面未凍。我便在那處雇船,畢竟走水路可晝夜不歇,快上許多。”
姚歡覺得頰邊越發有些熱,但須臾腦中冷靜下來,想起一個重要因素——時間。
“蘇公,此事許多方協力,耗時必久。蔡京素來不僅心狠,而且手快,只怕一過上元節,朝廷就會出貶謫令。有沒有什么法子,先讓官家暫緩貶謫兩位蘇學士?這個法子,又是章惇也好,蔡京也罷,都不能質疑的,否則,就是罔顧天意…”
姚歡沒有再說下去。
蘇頌再是對此事抱有挺身而出的堅決態度,姚歡也不確定,老先生敢不敢,往他曾經熟悉的領域去做文章。
畢竟,做那等文章,說重了,是欺君之罪。
邵清對心愛女子的每一句話,都保持著聆聽且努力領會的專注力,瞬時明白了姚歡所指何事。
她不敢說,他來說。
“蘇公,晚輩此番隨章經略出征,方知曉,朝廷派遣隨軍的,除了吾等郎中,還有司天監的人。每逢大戰前,須占星。”
姚歡忍不住與他目光相碰。
可以可以,你反應真快,你懂我。
蘇頌的領悟,也很快。
但老人沒有馬上去接邵清的話。
沉吟一陣,蘇頌才緩緩道:“此事沒你們想得那般簡單。除了司天監,內廷還設有翰林天文院,就是為了與外廷的司天監互相關防,杜絕舞弊。每夜,翰林天文院擬好當夜星象、云物、禎祥、有無星變等具狀,須在皇城門禁未開之際,就送到御前。待宮門開后,等在外頭的司天監值事官,才會將他們前夜的觀測奏狀,送進來。不過…”
老人停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地露出微妙的笑容。
“不過,內廷外廷的星官兒里,都有老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