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曾布在樞密院,聽完各房匯報政務后,正準備下值回府,一個小黃門急急來傳:“官家在崇政殿等樞相過去問話。”
曾布見是個平日里面熟、自己也命人打點過的內侍,遂和顏問道:“晌午時,本相已在政事堂,和章相公、蔡相公一道,例行向官家奏對過,此時官家忽又召見,莫非有國事急情?”
小黃門曉得恭敬又無奈道:“樞相,官家發派小的所傳口諭,只有崇政殿三字。”
曾布笑笑:“哦,好。對了,你可在崇政殿見著我家公子呀?”
給權貴當差,可以不通文墨,但不能認不清人。
國朝如今,東西二府、三衙六部、各院各寺,盤根錯節的大小官員之間,彎兒都不用拐,往往就是師生或者有服親,甚至父子翁婿的亦不少。
搞不明白官員們彼此之間的關系,有時連對方的問題都聽不明白,怎么混哪。
眼前這個穿梭于外廷之間傳話的小黃門,十分清楚,曾布此刻口中的“我家公子”,是他哪個兒子。
“回樞相,小的離開崇政殿時,曾三官人還在御前。”
曾三官人,就是曾布三子曾紆。當年,曾紆以恩蔭補了文散官后,領到京外的差遣,輾轉數個小州,做到縣令之職,最近由曾布運作,在吏部名單里不動聲色地被提到前頭來,進京走完各項流程今日進崇政殿接受天子當面問話。
曾布的口吻,越發于平易里透出些不見外的感慨:“你看,犬子由吏部銓選,自外州回京接受詔對,本相多少須懂避嫌的道理,所以多問你幾句。”
小黃門得了堂堂樞相帶有交心意味的解釋,受寵若驚,主動壓低了嗓子報告:“相爺莫怪小的聽了不該聽的,君臣間奏對,小的哪里懂,只是覺著,曾三官人真是好風采,侃侃而談,官家的面色,亦舒悅得很…哎呀,小的該死,小的怎可盯著官家天顏!”
曾布擺手終止了他的矯揉做作,道:“有勞你,這就引老夫過去。”
崇政殿,而立之年的曾紆,靜立廊下。
隆冬時節的日頭,偏西甚早,此際的陽光,正是熔金般的美妙顏色。
崇政殿臺階不低,曾紆能勉強望見遠處被蒼蒼翠柏包圍著的御史臺院。
這個時辰,四弟應該還未下值吧?
曾紆回京后,還未見過四弟曾緯。
就連前幾日臘八節,曾府家宴,四弟也沒見著蹤影。
大嫂王氏,滿臉假笑,拉著他曾紆的妻子向氏,提到幾句關于小叔子的閑話。被大哥曾緹不給顏面地訓斥后,王氏又拿侍立于身后的大哥妾氏蕓娘出氣。待父親與母親落座,席面上的氣氛,亦是莫名僵冷。
全靠曾紆夫婦那才四五歲、眉清目秀又伶俐可愛的女兒,向祖父祖母問東問西活躍氣氛,這一大家子錦衣華服的成年男女,才總算勉勉強強,將仆婢們穿梭端上的飯菜吃到最后一道。
攜著妻女回到自家院里,曾紆如釋重負的同時,心頭又涌上惆悵落寞。
這個家的氣氛,與數年前他離開時相比,變得更為不堪了。
妻子向氏,明白他心思。
向氏不多言,只喚過小女兒,指著廊下那株吐蕊的臘梅道:“燕兒快看,梅花開了,真香。來,給你爹爹唱他那闕《念奴嬌》。”
小燕兒乖巧地走近,在爹娘跟前立好,小胖手兒輕輕瞧著憑幾,奶聲奶氣唱道:“…東陌西溪長記得,疏影橫斜時節。六出冰姿,玉人微步,笑里輕輕折。蘭房沈醉,暗香曾共私竊…”
女兒很可愛,唱得也好,小小年紀,竟是一個字都沒記錯。
但曾紆將眉一皺,向妻子微微嗔道:“你教她這個,太早了些。”
向氏莞爾:“孔圣人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太史公(司馬遷)又說過,國風好色而不淫。我看夫君寫的諸多小令,這首寫梅花的,情思灑逸而清宛動人,夫君平日里在案頭練字,亦將它來來回回地寫,想來也最喜歡。既是如此妙詞,燕兒又正值開蒙年紀,我便拿來教她認字習韻。”
曾紆聽妻子這一番話,字字句句皆是義理,又透著對自己的崇拜,哪里還好再說什么,只心底深深地喟嘆幾聲。
目下,剛剛完成御前奏對的曾紆,在遙望御史臺后,將目光收回來時,忽地意識到,六尚局其實離自己所站的地方,更近。
曾紆正覺一陣莫名悸動,抬眼見到紫袍身影漸近。
曾布一臉端嚴冷肅,問兒子:“怎地還在此處?”
曾紆欠身:“官家說,他召見父親商量的,不是大事,故而讓我稍候,待父親議事完畢,我好陪父親一同回府。”
“慎言!”曾布低聲道,“天子要問的,豈有小事?”
曾紆面色一訕。
曾布迅速地補了一句:“你開口前,多思量思量,莫沒個分寸。這是禁中,不是海州汝州那等小地方。”
言罷,撩了袍角,進到崇政殿里。
趙煦近來,心情不錯。
宋夏交戰的階段性勝利擺在明面上,再過幾天還有環慶路帥章捷的獻俘儀式。
趙煦甚至暗暗有些自恐悖逆地覺得,他這個趙宋天子,似乎,比包括父親神宗帝在內的各位趙宋先帝,要厲害那么一點點。
見曾布進來,趙煦讓他在對面的圈椅上坐了,先打趣道:“今日朕的一整天,都交待給你曾家了,朕得去你樞密院討俸祿去。”
為人臣子,就怕最高領袖開這等沒頭沒腦的玩笑。
猜不出意圖的玩笑,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曾布的面色里顯出一絲惶惑。
到底是花甲老臣,趙煦不忍再賣關子,將案幾上的奏狀朝曾布虛虛一晃,道:“常朝后,聽你政事堂奏對,下朝后召見你家那要從州縣官轉為京朝官的三郎,其間呢,還要細看你家四郎的彈劾狀。曾公,朕是不是這一天就圍著你曾家轉了?”
曾布正色道:“曾緯?他要彈劾誰?”
“太學學正蔡熒文。”
趙煦簡略地將曾緯的彈劾事由說了,瞇著眼道:“蔡熒文妻,不是姚氏的姨母么?你兩家有意思,一忽兒盡釋前嫌,一忽兒又反目成仇,比戲本里唱得還熱鬧?”
曾布自是比趙煦更覺蹊蹺。
當初他答應曾緯可以迎娶姚氏時,兒子喜盈于胸的模樣,猶在眼前,兒子就算跟著蔡京辦宣仁太后的案子,與蔡京的交情又進了一步,也不應這樣決絕吶。
但曾布這樣級別的人臣,都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他的另一瓣兒心思,在琢磨趙煦話中傳遞的信號。
顯然,趙煦已經明確地將曾緯所彈劾之事定了性,否則不會拿一個“仇”字開玩笑。
曾布有數了。
“臣請官家,將曾緯所奏,留中。”
留中,就是天子將臣工所上的奏狀留下,不交有司查辦。
趙煦對曾布簡練的表態很滿意。
蔡熒文此人的官聲,向來不錯。
太學恁多學子,容許出幾把譏謗朝政的聲音,他趙家人既坐了百來年皇位,這點兒肚量還是有的。
道路以目,那是昏君之世才出的局面。
至于曾緯彈劾的第二項,趙煦憑直覺,不相信姚歡是那種將糧米一半施粥一半倒賣、發國難財的人。
她連內命婦的身份都看不上,還貪那點兒太學的糧米錢?
若蔡熒文被停職查辦,姚歡免不了也要先被收監。
趙煦很清楚自己內心所想,他不希望姚歡蹲大牢,哪怕就十天半個月。
趙煦將彈劾狀交給左右:“唔,就依曾公所言,留中不發。”
又換了軟語,向曾布道:“畢竟父子,樞相得空,問問曾御史吧,究竟怎回事。對了,向太后聽說蔡承旨有意引曾御史為東床,這是好事哪。待你兩家將日子定了,曾公務必告訴朕,朕讓梁從政親自送禮到府上。”
曾布行臣禮告辭,出殿喚上曾紆。
“你回府擬個帖子,親自送到太學學正蔡熒文處,我在遇仙樓設宴,請他帶上他外甥女姚氏賞光,我有事要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