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開封城后,夏人俘虜中的幾個高級將領,被看管得更緊了。
朝廷禁止他們離開官驛半步。
既是防止他們有間諜活動,也是確保他們的安全。
朝廷也怕,這些夏人在大街上,萬一被辨明身份,即使有鴻臚寺主簿擋著,也難免教正義的開封市民拔拳相向。
畢竟,在自己的地盤上揍異族敵人中的落水狗,這樣的事,鴻儒與白丁都愛,壯丁與婦孺皆宜。
獻俘和游街一樣,囚徒是活人,才有意義。
朝廷必須保證他們在元日前不要變成尸體,才能襄助青年天子屆時登臨宣德樓后主持的盛事。
被俘的西夏“擒生軍”將領中,有個叫李尋歡的,出身李元昊的直系皇族。
西夏立國后,李元昊為了淡化唐、宋兩個中原王朝加在黨項人身上的文化烙印,規定直系皇族恢復“嵬名”的姓氏,少用、甚至不用漢人政權從前賜給他們的姓——“李”。
但李尋歡并不愿意被稱作“嵬名尋歡”。
他認為,自己姓李,黨項人姓李,與唐朝賜姓沒有關系。他堅信,自己的家族,本來就姓李,是大漢時“飛將軍”李廣的孫子李陵的后代。
李陵率軍力戰匈奴而不敵、被俘,后又被其他漢將誣告投降而蒙冤,身在長安的妻兒老母皆被武帝處死。李陵只得留在匈奴人的領地里,娶了匈奴單于的妹妹,被封了個小王,一代代地繁衍下去。
“名將之后”,“以少戰多”,“英雄末路”…這樣的形象,總是令尚武的軍人懷有迷之崇拜。
李尋歡身為西夏王族成員,不僅會帶兵打仗,還愛好看書寫字。他崇拜李陵,漸漸地,便也對中原的文化好奇。
在當今之世,即使宋遼兩國和平百年,大宋朝廷也是禁止宋書被銷往遼國的,兩國榷場中,從馬匹糧米山珍皮貨,到琴棋茶酒陶瓷器皿,琳瑯滿目,獨獨不可能有書籍。
西夏境內更是看不到宋書。
這個隆冬,李尋歡將軍進到中原王朝輝煌華美的國都時,身為戰敗者的恥辱感,反倒沒有一路行來那般強烈了。
他的情緒被替換成了興奮。
他聞到了“”的香味。
從西水門到都亭驛,四五里的路程,他透過車窗,望見街道兩旁至少十余家書坊。
可惜無法跳下車去,一個猛子扎入書海,遨游一番。
坐在李尋歡將軍身邊,充作通譯的馬慶,敏感地發現了這位黨項貴族的異樣目光。
“李將軍方才,看中了什么?可要小人去弄來?”
進到都亭驛安頓下來后,馬慶討好地直言相問。
李尋歡冷冷道:“說是驛站,實則如牢籠,門口那多宋軍把守,你出得去么?”
馬慶指了指窗外院中正與驛丞說話的邵清:“將軍可看到那位一路隨軍東來的宋人醫官?小人被俘后,蒙他施救,亦幫他做些曬藥碾藥的活計,與他算得攀上幾分交情。今日聽聞,大宋朝廷命他值診都亭驛。小的或許能央他想想辦法。”
李尋歡瞇眼打望了,道:“喔,本將看他,衣衫粗舊,好像薪俸不高吶。”
馬慶附和:“他并非得了官階之人,能有幾個錢。”
李尋歡點點頭。
李尋歡與宋軍交戰時,是被環慶經略使章捷親自俘獲的,章捷特別下了軍令,對西夏將領帳中的財物不得分搶,因而李尋歡的兩個牙卒,一路所護的金銀財寶,悉數也進了開封都亭驛。
李尋歡喚牙卒翻出一錠扁扁的馬蹄金,給馬慶,爽快道:“你去行些方便給他,設法去街上買些宋人的官刻書來,剩下的錢,你二人分了。·”
“將軍,他那醫箱里一次裝不得幾本,將軍先要哪些?”
李尋歡斟酌道:“宋英宗帝曾賜我國《九經》,我在御書院見過,乃宋廷國子監所刻,柳體字,當真驚為天書,美不可言。你此一回,也須記得,去買國子監的刻本。以史為鑒,可以興國,本將要一本《新唐書》,一本《新五代史》,皆為歐陽修等宋臣修撰。”
馬慶做出恭謹銘記之情,似有些吃力地聽罷,略作難色道:“將軍,小人通漢話,卻不識漢字,若多問幾句又怕教人看出來。還須由那郎中帶著尋店、尋書,只怕要去得久一些。”
李尋歡道:“無妨,你先與那郎中暗暗說定后,知會我,我來提個由頭給驛丞。”
雪后初晴。
馬慶戴著蕉扇革帽,遮了半邊面孔,與裹著風袍的邵清,行在開封城大街上。
今日是臘八節。
馬慶望著店鋪琳瑯、街市繁華的景象,心頭未免又涌上凄苦:“倘使換一輩子,我或許命會好些,此刻正與歡兒,光明正大地走在開封城的大街上,悠然地采辦米面肉蔬,準備歡歡喜喜地過個年。”
現在,邵清已經知曉馬慶的真名:賀詠。
邵清沉默著走了一陣,方帶上商量的口吻與賀詠道:“李將軍是托辭買胡藥熬飲子,驛丞才允你一道與我出來。這頭一趟,不好耽擱太久,恐驛丞起疑。吾等今日先買幾包胡藥,再去尋一本國子監刻印的《新五代史》,便回去。如此,李將軍和驛丞那里均可交待,后頭再得個由頭出來,便能久些,可往城東去見她。”
賀詠點頭。
他感念邵清心思縝密又以誠相待,也覺自己掛著一副悵然愁容不太好,遂松了眉頭道:“這李將軍的名字,起得也是巧,尋歡,聽著就是能助我出驛站的。”
又道:“我過幾日去與她相見,也好。有勞邵兄先與她,透些口風,莫教她見了我這副模樣,駭怕。”
邵清道:“好,我今日下了值,便去辦。”
二人買了藥,邵清引賀詠拐進隔壁街坊。
宋代刻書,有官刻本、民間刻本和私本三類。這崇文盛世里,雖然朝廷并不禁止祠堂、寺院等民間刻本,也不禁止書坊和富貴人家的私刻本,但人們最愛收的,還是從中央各部院監到州府學院和各路使司的官刻本。
其中,又以國子監刻本最為涉獵廣泛、校對嚴謹、紙墨精良,更關鍵的是:便宜,好買,
邵清在開封城住了年,對城中各處能買到國子監刻本的書坊了如指掌,今日特意帶賀詠去一個小書坊。
這書坊也當真大隱隱于市,左邊是個賣主編笸籮的,右邊是家賣參苓補糕、各色細果子的。門口略見些空處的地上,竟還擺了一排雞鴨鵝鵪鶉的活禽攤頭。
臘八節,衙署休沐,百姓忙著晚膳的吃食,沒什么人來逛書坊。
書坊的主人是位面容清癯的老先生,見邵清與賀詠進來后,直接在書幾上國子監的一排刻本里挑書,便從柜臺后走出來,舉止文雅地作個揖道:“二位公子對刻本的書體可有講究?”
邵清正要問可有柳體的《新五代史》,書坊門外的禽攤上忽地傳來一聲連著一聲凄厲地雞叫。
屋內三人循聲望去,原來是個婦人來買雞,攤主捉了只頂壯實的大公雞給她看。
書坊主人似有些尷尬,恐擾了買書人的雅興,忙殷殷道:“顏回居陋巷而仍能勤于問道、秉節不虧,老夫這間小書坊,縱然門前車馬喧鬧、雞鳴狗叫,吾等亦能心遠地自偏嘛。”
邵清謙和地笑笑:“無妨,無妨。”
賀詠卻似對二人的對話充耳不聞,只愣愣地看著那攤頭前,對著大公雞指指點點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