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心道,我去,一棵咖啡樹苗要這么貴!
在我們后世,淘寶上一株苗只要人民幣一百塊好嗎?
攜帶禁物,本來就不好用普通的市場價格去估量。
阿拉伯世界,在這時候對于種苗出口比較敏感。
此前在浮屋夜市,蘇頌就與姚歡透露過,榷貨務的王斿與他商量河北榷場水力磨豆裝置時,抱怨說,自己轉托市舶司的老友,教番客運胡豆時設法帶些苗木到大宋,番客推說母國律法嚴苛、萬萬不敢。
又嘗試過在曬干的生豆里混入新鮮的,倒是躲過了大食那邊的查驗,然而海上月余,鮮豆發芽后竟是再也長不大,船未到港,就蔫兒了僵了。
大約還是得走陸上絲綢之路、一路換土并曬著高原的太陽過來。
姚歡遂誠心請教葉柔身邊的胡人小郎契里道:“目下,西邊的路,確實通暢嗎?”
契里道:“都以為宋夏交戰阻了路途,其實我們常年跑在道上的番商都曉得,有東邊的大遼在,中間宋夏打得再是如火如荼,路上絲綢之路也斷不了。娘子請想,遼夏素來算得睦鄰,前些年又聽聞大遼皇帝將妹子嫁給了夏皇做妃,大食、高昌回鶻、龜茲、于闐等國,向大遼朝貢也好、販貨也罷,夏人怎會阻攔。既能橫穿夏境,拐一拐,往南邊的宋境來,也未必難如登天…”
姚歡點頭。
契里的說法,倒是于此前榷貨務王斿給曾布匯報的情形,有殊途同歸的意思。
不論穿越河湟地區吐蕃人的領地,還是經過西夏國的勢力范圍,能在宋境收到貨就好。
古往今來,經商種田者,總是最有辦法。
姚歡遂向葉柔道:“若不是東頭和西頭又重新通暢起來,只怕一棵苗的要價還更高。能談到三貫一棵,實在已是辛苦你們啦。葉娘子,我要二十棵。明日我便去柜坊銀號開好契書,先給你們二十貫定錢,可好?”
葉柔原還準備照了邵清臨走前的吩咐,若姚歡手頭拮據又要用錢時,便替她將本錢墊了,百十來貫的都使得,不想她似乎一夜之間,出手闊綽得很。
姚歡敏感地覺察出對方眼中的驚訝之色。
姚歡從前與葉柔打交道,就覺得邵清這婢子也是個伶俐人物,只是最先的幾次,似乎看自己的目光說不出哪里古怪。如今往來走動久了,那份古怪倒是尋不得了,但此女機靈勁半分未褪。
自己眼睛都不眨地拿出數十貫買苗,總不能說是在給孟皇后理財…
姚歡淡淡笑了笑,那笑容里,湯里撒蔥花兒似的,點綴了幾分她拿捏出的豁達意味。
“爺娘留的嫁妝,如今又能帶去哪里?朝廷給我免了農商兩稅,又允了我做胡豆行的頭領,我拿出嫁妝來,幫朝廷解解憂,也是應該。若胡豆苗在我大宋落地生根,由數十一百,長成千畝豆園,朝廷定也不會虧待了我。”
葉柔順著姚歡的目光,看了看那塊“旌表節婦姚氏”的匾額,關于銀錢的疑問是散去了些,但新的心事又起。
葉柔與邵清老早就安插在曾府的線人并無聯絡,更不可能從邵清口中知曉曾緯與姚歡有情,此刻不免嘀咕——牌坊都掛上了,蕭清哥哥與姚娘子何年何月才能修成正果?
繼而,由人及己,葉柔想到自己與楊禹的將來。
她腦子轉了轉,作了好奇之意向姚歡打問:“姚娘子,這胡豆苗子,若順利進到我大宋,娘子仍是去京畿賃了官田來種嗎?”
姚歡搖頭:“京畿氣候不合。此前榷貨務已著人細問過廣州的番商,里頭有家鄉在大食以西者,告知過,這胡豆樹最怕霜害,又怕晝夜涼熱相差甚大,是以南方產茶的閩浙幾路都種不得。縱觀四方,除了大理國,我朝治下,大約要過得嶺南,方可種植。”
這一茬兒,姚歡長夜細思時,盤劃過。
從后世帶來的尋常知識儲備告訴她,中國最早的咖啡種植地,在云南彝族地區(朱苦拉山區,作者注),乃清朝時由傳教士自越南帶苗移植成功。其后的大面積種植區,在大陸最南端的廣東省雷州半島,以及海南省。
此前,趙煦與孟氏帝后關系尚融洽、一同探訪她這間小店時,眾人曾說起被貶嶺南的蘇軾、蘇轍。
姚歡嘴上當然盡量把種咖啡的計劃往惠州引,畢竟蘇軾這一生治理地方州府的本事有目共睹。
只是,此世終究距后世千年,不知惠州當下的氣候如何。若晝夜溫差大過十度、秋冬還會出現個位數的低溫,姚歡估摸著,咖啡樹也不好活。
那么,倘使還是要繼續往南引種,正好就是雷州…
有沒有辦法,利用引種咖啡的由頭,在明年那個黨政最為酷烈的公元1097年,懇請官家將蘇軾留在雷州,不要再過海折騰了?
姚歡兀自沉吟之際,葉柔的心思,實也往一條更為活絡而大膽的路上走去。
葉柔記得,自己當初想把楊禹擄去燕京時,蕭清哥哥還教訓過她,不能像獵戶對待海東青一樣,將心愛的男子當作自己馴養的鷹犬。可蕭哥哥定是想不到,他去了邊關半載,人家楊禹已經主動提了好幾次,想與自己這個邵家的婢子,以及亡妻留下的一對兒女,離開京城,去一個沒有那多熟人煩擾的他鄉,重新開始生活。
葉柔剛到開封時,身負報銷母國的情懷,兼有征服蕭哥哥的決心,故而在這個南朝的繁華都城里,對任何人與事,都充滿了傲慢與不屑。
天意弄人,偏偏楊禹這個她曾經只為利用來竊取軍械情報的漢人男子,將她心里頭的“蕭哥哥”擠走了,將她甚為遼人的歸屬感與認同感,也擠走了。
楊禹想離開,葉柔說,那就往南邊走。
越溫暖越好,江淮都太冷了。
頂好去一個,四季都只穿薄絹的地方。
后來葉柔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哪里是怕冷,她這個自小住在燕京的遼人,怎會對冰雪發怵。
她實則是希望,離自己的故國,越遠越好。惟其如此,她內心中關于忠誠與背叛、關于親情與愛欲的惶然,似乎才能彌散得徹底些。
涇原路,宋夏邊境,長波川。
“有勞軍爺了。”
邵清向那個身背大麻袋的少年拱了拱手。
這是個只有十四五歲的送信小卒,游走于軍帳間,收取從將軍到士兵的信件。通常來講,他的身份是討人喜歡的,眾人見到他,就像見到一株傳遞音訊的可愛蒲公英。
只是今日較為特殊些。
數天前一場大仗,宋軍雖然勝了,卻戰死了幾位慶州籍的頗能打的中級將校。
不想主帥章楶又傳令諸營,宋軍還要往北推進,越過去紹圣初年宋夏休戰時議定的邊界。原本以為可以回家的底層軍卒們,只得聚集在有限幾個會寫字的同伴身邊,請他們用冷冰冰的文字告訴遠方的家人,自己不知道能否回鄉過冬至節。
失望帶來壓抑的氣氛,壓抑進而引發暴躁的情緒。
小信使一人要跑全營收信,嘴唇被朔風刮得發紫,嗓子也喊啞了,仍教人嫌棄動作慢,罵了幾回。
他委委屈屈地來到營寨門口,尋到自己那匹瘦馬時,聽到了今日第一句溫和的話語。
來自邵郎中。
隨信遞過來的,還有一只熱乎乎的馕餅。
“正是造飯的時刻,我去伙夫那里拿的,你帶在路上吃。”邵清道。
小信使一疊聲道謝,又摸了摸邵清給的信,討好道:“先生到底是讀書人,寫的信也厚。”
邵清笑笑,看著他將麻袋放在地上,伸手掏了掏,小心將信埋入其中。
那封給葉柔的用白礬水在空白處畫了些神臂弩構件的信,安然地被其他紙箋包圍了。
待信到了京城,葉柔將它浸入水中,就可以看到邵清想讓她看到的圖案。
目送小信使在斜陽中馳得遠了,邵清轉身回營。
宋軍開戰后,邵清終于在陣前領教了神臂弩的威力,也趁治傷的機會,近距離看到不少弩手檢查弩機的場景。
但他憑記憶畫的零星部件,遠遠不夠。
若能見識到一架殘弩被修復的過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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