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夢里不知身是客(第1/3頁)
邵清教這些巡防軍士們卒烹熟獵物的方法,恰來自姚歡與他說的火石烘埋法。
他讓兵卒先挖個大坑,尋了營地周遭隨處可折的灌木枝,扔進坑里燒火。
歷來軍營都是傍水駐扎,河灘上鵝卵石要多少有多少。
諸人依著邵清所言,待木枝漸漸燃盡時,運來石頭往坑里堆,然后趕緊將包了菖蒲葉的野兔、河魚、大雁,鋪于滾燙的石頭上,再用一層石頭蓋了,最后堆土掩埋。
如此無須鍋灶,小半個時辰后將土扒拉開,陣陣肉香嘶嘶兒地竄了出來。
獵物既非吊在丫杈上、架于明火烤,就不容易外焦里生,兔皮魚鱗下的油脂也不會滴淌到火里或地上,浪費了。
邵清囑咐軍士們事先在菖蒲包中的肉類邊緣見縫插針地塞上山藥、蘑菇和蘿卜。
這些蔬菜此刻果然都被高溫的肉類油脂炙得酥香無比,又還保留著山藥蘿卜的甜糯和蘑菇的素鮮。
邵清接過菖蒲葉子墊著的一小塊兔前腿肉和兩節山藥。
映著篝火的食物,表面閃爍著油潤潤的誘人光澤。
邵清卻未如周遭的兵卒那樣,開始狼吞虎咽。
他眼前浮現出一年多前那個早晨,空氣里飄散著甜絲絲的桂花香,姚歡送小汝舟來私塾時,興高采烈地與他描述西園雅集的野炊宴的成功。
他記得她眼眸中那一抹得意。
這種得意并不過分,帶著對于主顧嘉賞的感激,帶著與友人分享創造成果的歡欣。
“邵郎中,油,兔子油漏下咧。”
篝火對面,一個年輕的軍士,喚醒了遐想中的邵清。
“邵郎中怎地不吃呢?”
那軍士又殷殷問道。
邵清打眼望去,認出此人叫劉阿豹,是軍中弩手。
劉阿豹左手一節山藥,右手半條小魚,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邵清手里的兔子肉。
邵清將兔子肉遞給他:“把你的魚給我。我的胃氣向來不足,秋寒一起,就難克化牛羊肉,兔子肉也不行。”
劉阿豹憨厚一笑,也不客氣,湊了過來,將手里的魚和邵清換了,道:“俺來晚了,那幫猴崽子也不留塊結實些的肉給俺。”
邵清瞥了一眼他身上。
和周圍正笑鬧著享用野味的軍士們不同,劉阿豹身上,竟還披著甲。
“你去練弩了?”邵清問。
宋軍特有的神臂弩,上弦須要弩手用腳蹬。因而弩手的甲袍,與刀槍手和弓手的甲袍,在甲裙的制式上大相徑庭。其他軍士的甲裙皆是長過膝蓋、兩片交疊,弩手的甲裙則特意在身前留了空隙,以方便弩手伸出腿來上弦。
鎮戎堡算得后方的軍事基地,安營扎寨中的宋軍,除了 第245章夢里不知身是客(第2/3頁)
放出去偵測的斥候騎士,誰會在修整中還穿上三四十斤重的甲袍。
邵清心道,這劉阿豹,倒是個肯下苦功夫的。
劉阿豹一邊啃著兔肉,吸溜著表面鮮潤的汁水,一邊嘟囔道:“俺剛從弓手轉弩手,這身甲也穿不得勁兒,那神臂弩也使不對。那幫孫子總笑話俺,俺便偏要爭口氣,他們賭錢蹴鞠,或者去城中做買賣玩女人,俺就具甲練弩,好比上陣時一樣。”
邵清淡淡笑道:“我是個郎中,不懂軍中事,不過從前習醫時也與你一樣,卯足勁了勁要將醫方藥理參透,就連熬藥也常要換著時辰看藥效,有時守在爐子邊通宵達旦。所謂天道酬勤,你如此要強,又不怕吃苦,有朝一日,說不準能做上官家的殿帥。熙寧年間的殿前司都指揮使林廣云林將軍,不就是軍中弩手出身嘛。”
劉阿豹聞言,但覺如沐春風。這郎中哥哥不但醫術高明,說起話來也熨帖人心。
邵清的目光落在篝火堆十余步外的那件東西上。
邵清吃了幾口魚,施施然站起身,踱了過去。
他面色溫靜,胸中則早已充盈了喜意。
方才那句“天道酬勤”也是他送給自己的。
從開封城到慶州城,再到這涇原路鎮戎堡的荒郊野外,他終于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了一架由宋軍操控中的神臂弩!
邵清作了那種外行常見的稀奇口吻道:“阿豹,這就是我大宋才有的神臂弩?怎地,好像不大。”
劉阿豹已風卷殘云啃完了兔子肉,叼著半節山藥走過來,熱情指點道:“先生沒有臨陣經驗,自是不曉得。但凡隨身帶的弩機,有兩大忌諱,一個是忌諱弩臂太長,用腳上弦時會頂到胸口,不好發力。第二個忌諱是弩弦太長。因背弩與背弓不同,俺做弓手時,弓是斜背在身后,而這神臂弩須用臂膀架著走,倘使半幅弓弦超過三尺,豈非就要拖到地上。若急撤逃命的時候,太長的弩牽絆步子,我們就會寧可就地毀弩,逃命要緊…”
他一面說,一面咽下口中山藥,俯身提起弩機,演示給邵清看。
因又恭維道:“我大宋禁軍身長須過五尺半(約現代1.75米),先生瞧著有五尺七寸了吧?身高又臂長,先生倒很合做個弩將咧。”
邵清適時表露驚喜:“阿豹這話我愛聽,哪有男兒不愛當兵的,來,讓我背背這弩機。”
他接過來試了試,又摩梭著弩臂處的構件,按捺住興奮,向劉阿豹問道:“你們說的腳蹬上弦,又如何使來?”
劉阿豹遂也教了他一回,邊教邊贊道:“先生腰力也好,使勁兒夠準。這上弦又快又巧呀,全指著一條好腰呢。”
他到底是個軍中粗漢,說著說著就豁了邊,嘿嘿笑道:“哥哥有條好腰,將來嫂子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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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清畢竟世子出身,乍聽這俚俗之語,嘴里若含著茶,只怕也要一口噴出來。
他手上一偏,右掌下滑,竟是摸到了一處古怪。
“咦,阿豹,這槽口有何用?”
邵清嘀咕道,翻轉了弩機,想湊近光亮處仔細察看。
劉阿豹睨了一眼,道:“那是刻的字…”
隨著他的話音,邵清已看清,果然不是槽口,是個“欠”字。
邵清有些納悶。
再見側面寬闊處,更有復雜的筆畫,兩相連了,竟是個“歡”字。
軍中器械造好后,一般都會鐫刻銘文,包括軍器監的官員與工匠的姓名,以備追責。但這種銘文,多數在銅鐵部件上。木臂上的,倒像私刻上去的。
“阿豹,為何刻個歡字?”
“我也不曉得,大概是前頭的弩手刻的。”
邵清的心猛地一凜。
“噢,那弩手不知今何在。”
“先生說哪個?一架神臂弩何其金貴,自是不知給多少弩手用過。老天爺給造化的,立下軍功升去京中了,老天爺不顧念的,自是死在戰場上了…”
戰前談死太晦氣,邵清忙煞住了話題。
夤夜,刁斗聲息,整個軍營的鼾聲卻此起彼伏。
也是不巧,邵清的氈帳,就在徐業徐將軍的營帳后頭。
估摸著已過丑末時分,徐業帳前忽地有些動靜,繼而,邵清聽到里頭傳來女子的聲音。
裨將從城中帶來孝敬徐業的胡女,許是想著有一營男兒的鼾聲掩護,故而挑誘嬌笑起來,頗有些肆無忌憚,引得徐將軍亦放開了手腳。
邵清被吵得無法,只得從藥箱中翻出治傷時防止軍士因劇痛而咬了舌頭的帛棍,一邊一個,堵上耳朵眼兒,又輾轉反側一陣,方勉強迷糊過去。
然而睡得并不好。
眼前,一忽兒是慶州城中榴紅晚霞里的白幡,一忽兒是明滅火光里那個刻得深深的“歡”字。
耳邊,一忽兒是胡女時而媚笑時而羞哼的聲音,一忽兒是劉阿豹那句“哥哥有一條好腰”。
再夢得深了,邵清覺得似有熟悉的麥垛清香鉆進鼻孔,自己竟又身處燕京城外的獵場中。
藍天白云,最好的金秋季節,矯健紅潤的契丹少女,兩廂情愿的水乳交融。
心滿意足的喘息甫定,少女從他汗涔涔的胸口抬起頭來,對著他笑。
那張臉,竟是姚娘子的!
草原的藍天白云也頃刻變作了汴京深巷的桂花樹。
邵清驟然驚醒。
仍是簡陋軍帳中。
他探了探腿間,郁悶極了。
自己到底是個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