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縣丞一口咬開炊餅,嘗到里頭的槐花豆豉小龍蝦餡兒,品咂品咂。
“這就是你們說的鰲蝦?看著像蟬蛹,但肉更厚更鮮,唔,確實是蝦子的滋味。怎地以前從未見過。”
姚歡笑道:“去歲我見此物,也頗訝異。后來一想,漢唐的時候,中原也看不到占禾,直到我朝,才有商賈從交趾、真臘等地傳來,如今已遍植嶺內嶺外。”
占禾就是占城稻,確實是宋初才引進的外來品種。
王犁刀適時接上:“郭縣丞,也是老天長眼,選到姚娘子這般好心人得了此物。姚娘子此番救了福慶公主,官家給了她幾分賞賜,正巧娘子又是城中做飯食行營生的,便想好好地將這鰲蝦養起來。城東祥符縣那邊,不是漕運碼頭就是禁軍糧倉,或者壑深林密,還是我們西邊開封縣朔野平整、水渠可造。娘子就想租吾縣的系官田產。”
郭縣丞一聽“福慶公主”、“官家”幾個字,沒想到眼前這看上去不過二十上下的小娘子,竟有這般來頭,神色又謙和不少。
郭修從南邊升遷到開封縣才兩年,就已經十分頭疼系官田產荒蕪之事。
開封縣這鄉間,離汴京城不過大半日騾車的腳程,城中繁華熙攘,無處不要用到跑腿的、做巧的、炊飯的、洗衣的,城郭戶們又出得起價錢,而務農的話賦稅太重,但凡不殘不傻的,誰愿意留下來種田?
地主們的私田都越來越招不到佃戶了,何況官田?
可郭修與那些錦衣玉食的貴家公子不同,他自己也是出身佃農之家,只因主戶乃良善之人,待郭修一家仁厚,才給了他能讀書赴考的機會。
他最曉得,農為國本的重要性。
故而,他見到那一幅幅拋荒的土地,就算朝廷沒有勸課農桑的詔令下來,心中也愁煩不已。
這姚氏,是今年開春第一個來談租佃系官田產的城郭戶。
“娘子佃了官田,只養這鰲蝦?”郭修道。
姚歡就等著這樣的好問題。
在宋代,系官田產的來源有折納田、沒官田、戶絕田、無主地等。除了絕戶田中極為貧瘠的一部分允許參照城市坊場自由出價的方式買賣外,大部分系官田產只能招租。
租種官田的佃戶,也須種植粟、稻、麥、黍。
若是棄了糧谷之事,郭縣丞怕不好向上頭交待,也是情理之中的顧慮。
姚歡遂趕緊拍馬屁,柔聲道:“不瞞縣丞,民婦原來確實只想著養蝦,但今日見此地在知縣與縣丞治下,溝渠井然,引水通暢,民婦覺著,好好的田地,只蓄水養蝦,實在可惜。吾等不妨試試這個法子…”
她說著,撿起一根樹枝,掖了裙子,蹲在田埂上,以枝為筆,畫了四個長方形。
“譬如,這是四塊能引水灌溉的田地。這里,是田基,若將田基堆高壘寬,則可以在兩側形成較緩的坡面,既有厚土,便能種桑。田基中間可通人,育桑采桑。整田夯基后,開溝數條,深二尺、闊五六尺,是為蝦溝。蝦溝挖的時候,渠水進處,應比渠水出處略高些,如此溝中水微有流動,利于水族生長。整地挖溝放水后,可從附近河湖中挖許多螺螄投入其中,再投蝦苗或親蝦。鰲蝦糞便可肥田,一二個月后,正值插秧時節,水田中除了蝦溝所在之地,余皆可試種水稻。”
她頓了頓,眺望一下遠遠近近的青青麥田,探尋地問郭縣丞:“雖然蝦田里種的水稻,不如這冬麥高產,但,聊勝于無吧?”
郭修擰著兩條濃眉,一邊聽姚歡解說,一邊迅速地分析、消化著這個聽起來十分新奇的桑、稻、蝦共作的謀劃。
郭修從前在南方各縣為官,對于水稻的種植亦很熟悉。
他很快便明白了姚歡說的,并非異想天開的點子。
何止是聊勝于無,簡直太妙了哇!
這位年富力強的副縣長,既然正處于仕途的穩步前進期,在田間地頭勤政是一方面,同時,他對于十多里外的汴京城朝堂動向也是嗅覺靈敏的。
官家紹述新政,變法派重新得勢。
王相公當初的勸課載桑法,雖比不得青苗、市易、保甲等諸項新法廣為人所知,但種桑養蠶這件事本身,無論新舊兩派的舌頭怎么翻,都是利國利民的。
若再援引當年王相公的說辭,難道會不得官家歡心?
何況,這桑樹下頭,還在產稻谷和蝦。
郭修由衷贊道:“姚娘子好想法。”
姚歡也不浪費時間,繼續談條件:“只是,這般法式,如今終究還僅是紙上談兵,不知實戰如何。民婦財力微弱,官家賞賜的錢,只勉強夠雇人營田載桑出力。桑苗稻種耕牛農具,也須花費不少銀錢。縣丞看,可否依國朝先例,由縣里貸錢于我,購置前述物具,待秋收時,我按照十分多二的折錢歸還。今年的秋稅,則予以免除。”
郭修一愣,繼而咧嘴笑了,側頭問王犁刀:“你先頭說,娘子是城中做飯食行的?呵呵,確實會算賬。”
姚歡心道,我沒提農業保險的事,就已經考慮到時代局限性了。
在我們后世,養豬養雞養魚養蝦,都是有農業保險的,還是國家財政部花大力氣補貼的保險。講真,在一千年后做農民,可比此世好太多了。
現下我不過是問朝廷要個貸款。這事兒在真宗皇帝的時候,也不是沒發生過。王安石的青苗法更是這么個思路,無非到了實際操作時變了味兒,從自愿借貸變成強迫貸款。
后世商業銀行的貸款,年利率也不過百分之十多一點,我問你們大宋朝廷貸款,半年利率就出到百分之二十,很講道理了吧。
姚歡心里頭嘀嘀咕咕,她對面的郭修,顯然,也沒覺得這小娘子不講道理。
郭修只是有限地調侃一下她的商業談判能力,沉吟須臾,換作正色道:“娘子所言,本官了然。這樣吧,娘子也莫急著隨我去公廨立契,待我回去先與知縣通報一番。”
又補了一句:“你們那塘子里,還有大個兒的蝦不,明日來公廨時,帶給知縣嘗嘗。”
姚歡坐在騾車上,心情不錯。
今日親眼見過、談過,這郭縣丞,應是個想干點兒實事、用正經政績給自己鋪路的典型文官。
回頭送他點兒自己烘的咖啡豆。這田間地頭一屁股事兒的,需要咖啡提提神。
王犁刀也挺高興。他比姚歡更熟悉本縣的人與事,心中對公田租佃的第一年免賦之事更有把握。
正是申初時分,春陽明媚。駛過青青麥田后,又看到大片略有起伏的草坡,無名野花鋪滿向陽的一面,斑斕怒放,絢麗奪目。
“娘子,俺且在此處停一歇,去采些花兒來,胭脂愛花哩。”
姚歡露出“你隨意你隨意”的笑容。反正此番下鄉,除了談項目,就是吃你們夫婦撒的狗糧唄。
她將騾車簡陋的氈簾卷了,也迎著春風,呼吸著泥土花香,盡情享受這個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的味道。
然而,突然之間,她看到草坡上翻下來一個人,幾乎連滾帶爬地向他們的騾車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