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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口蜜腹劍

  “公子,家主的三郎尚了縣主,這一旬,俺家在城中的六處冠戴、金銀犀玉店,所售之物,價錢都好商量,算是家主請新老客官,也一同沾沾喜氣。”

  金玉首飾坊中,曾緯剛拿起一把半月形的蓮蕊圖樣金梳,掌柜就殷殷地過來招呼宣講。

  趙宋皇室到了這一代,宗室女子中,許多雖有“縣主“的封號,家中情形卻已如綠意微薄的朔野,她們也不再仿佛站在云端看人世、高不可攀的仙女了。開封城中一些奢闊的商家,只要肯下血本、出夠聘禮,兒子娶回縣主,并非難事。

  曾緯好奇地問那掌柜:“聽說正月里帽子劉家,也娶了縣主,花去十萬貫,不知你家這回,花費多少聘禮?”

  掌柜笑道:“也就比帽子劉家,多一倍。”

  “二十萬貫?”曾緯放下梳子,眼眸一瞇,淡淡自嘲道,“家父一年官俸不過四千貫,我家若想迎進一位縣主,聘禮攢到新郎兩鬢斑白,都不夠吶。”

  掌柜這樣性子滑過泥鰍、腦子快過閃電的生意人,一聽曾緯的話,咂摸到“四千貫”,心頭驚道,乖乖,原來是不知哪位相爺家的公子,怪不得他不但模樣俊逸倜儻,眉梢眼角還隱隱幾分貴氣。

  掌柜忙拱手道:“公子這般好家世、好人物,區區縣主算什么,公子只怕要做駙馬哩。”

  曾緯心中嗤一聲。誰稀罕做駙馬,像王詵那般,仕途盡毀。

  關鍵是,莫說公主縣主的,就算那艷冠后宮的劉貴妃,也未必及得上歡兒的明媚可愛。

  離開竹林街后,曾緯想到姚歡說要自己攢嫁妝,越忖越不是滋味,看著不過申初時分,便踱到相國寺附近,將女子的發簪腕釧,挑幾件像樣的,回頭給她送去,就當作給今日的詰問賠不是。

  且說那掌柜,剛講完一句“只怕要做駙馬”,就恨不得抽自己個耳刮子。什么眼神呦,這公子明明是來挑女子的梳篦的,看的還都是年輕女子的款式,自是已有心上人。

  他麻溜兒地打開柜鎖,又捧出一件。

  “公子請給這件掌掌眼,鳳穿瑪瑙的金鑲玉半月寶梳,工巧精絕,莫說市肆之中,便到了官家的文思院里,也是頂尖兒的好物。”

  曾緯接過,摩挲參研了一番。

  雅麗又靈動,確實配得上自己心愛的女子。

  曾緯付了定錢出來,邁出鋪子,忽地發現自家府里常用的李夫人裁衣坊就在附近,便提步往那處行去,想再給姚歡定兩身夏令的裙裳。

  他沒有想到,坊里除了李夫人外,還有張尚儀。

  “聽說你那侄女,此番又險些丟了性命,竟是一個國子學剛招入新開醫科上舍的郎中,帶你去救下的?”

  “尚儀在官家身邊侍奉,自是比東華門唱給蕓蕓庶民的榜上所記,知曉得更細更深,怎地還來問我。”

  曾緯一想到姚歡曾在宮里被這女子擺過一刀,心里就膈應。

  偏她今歲在禮部院試上,透過口風給自己,因而曾緯的語氣,也不好太生硬,勉強鑲了些打趣的味道。

  張尚儀從架上取下一幅料子,向曾緯道:“這是李夫人新進的湖州寺綾,起名雨后曉寒輕,適合你母親。我記得,當初她教我的第一首詞,便是她那闕。雨后曉寒輕,花外早鶯啼歇。愁聽隔溪殘漏,正一聲凄咽…對了,四郎,你也是,好事近了。”

  曾緯眉頭乍挑:“尚儀有了貢院那邊的消息?”

  張尚儀眼含春色,嘴噙笑意,婉婉低語道:“你在一甲。我在官家那里聽來的,錯不了。你打起精神,準備殿試吧。”

  曾緯露出又喜又疑的神情:“此番知貢舉的,不是蔡承旨蔡學士么?”

  張尚儀收了滿臉的慵懶嫵媚,正色道:“正因為是蔡京,而不是章惇,你才未被黜落。蔡學士此人,你父親不知為何,那般瞧不上,其實他比章惇有胸襟。”

  曾緯道:“尚儀,父親瞧不上蔡京,不僅僅因為他是章惇門下哼哈二將之一,更在于,此人時常首鼠兩端。眾人皆以為他是變法派、紹述黨,實則誰在中樞,他便唯其馬首是瞻,見風使舵的本事,滿朝文武無出其右,譬如雇役法,當初司馬文正公被宣仁太后從洛陽召回時…”

  “四郎,”張尚儀打斷他,仍是笑瞇瞇的,“你這回在貢院試場里頭奮筆疾書的時候,難道心中就沒有風向的準頭么?”

  曾緯一愣。

  張尚儀道:“推己及人,人同此心。蔡學士,不過也是,想在官家跟前謀個位子而已,他哪里真的就是章惇走狗了。你呀,勸勸你阿父,情事上對我這樣的女子涼薄些,無妨,宦場上,莫要太執拗,總也要為你和幾位阿兄的前程思量思量,可是這個道理?”

  張尚儀說得心平氣和,溫柔里蘊著交心體己的情緒,又帶了若有若無的凄清意味。曾緯覺得,她最近,似乎沒有從前與自己見面時,那樣出言削刻、語藏譏諷了。

  曾緯點點頭,接過張尚儀遞過來的一盅櫻桃,蘸著蜜酪漿吃了幾個。

  張尚儀盯著那紅彤彤的櫻桃,又道:“殿試策論,不過也還是兩樁事,賜土以柔遠,然夏夷之禍并未消弭,罷回河之政,然官家分明心有不甘。你且仔細去想想,怎么謀篇布局,要揣摩的是官家的圣意,不是你阿父的心意。莫在金鑾殿上犯糊涂,嗯?”

  曾緯抬頭,盯著張尚儀,神色滯了須臾,眼中便漾起感激之意來。

  張尚儀與他四目相接,饒是她江湖已老,也不由在剎那間有種為之神奪的暈眩。

  他這雙好看的眼睛,的確是像魏夫人的,但那游刃有余間就能制住女子的眼神,分明就是得了他父親的真傳。

  張尚儀目光一閃,又笑言道:“四郎,好事近,好事近,好事從來都成雙。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我提前恭喜你。”

  曾緯裝傻:“什么洞房花燭夜?”

  張尚儀起身,指指李夫人這二樓閣子的窗外:“你來看。”

  曾緯走過去,順著張尚儀的手指望去,正能見到自己方才買金玉梳的大鋪子。離得本就不遠,又居高臨下,鋪子里的客人站在哪些貨物跟前挑選,都能看得分明。

  張尚儀從容道:“讓我猜猜,那位寶髻上要插上我們四郎所贈金釵玉梳的,不會是姚娘子吧?”

  曾緯吃驚。

  知曉此事的幾個人,除了父親,與她都無交往,難道是父親說的?

  張尚儀誠然道:“去歲她到宮里頭當差,住在我院子里時,她衣服上的熏香,是你調制的吧?我當初的確要借著她,讓劉貴妃能在官家跟前訴個委屈、多得幾分憐愛,今后我從劉貴妃處替你家打聽點消息,也便宜許多不是?但我,也是猜到你與她或許有情,才更不會讓她留在宮里,去做皇后殿中招惹官家的女子。你呀,莫總聽你阿父的,對我又要用,又看不上。”

  “沒有,我從未輕視過你。”曾緯恍然大悟后,斬釘截鐵道。

  張尚儀撇嘴:“好了,下去給她選裙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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