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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幫朕想想賣咖啡給遼人的事兒

  天子趙煦所說的“王平甫”,就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平甫”是他的字。

  二十幾年前的熙寧變法時,曾布算王安石的門下,曾家與王家的聯姻關系錯綜復雜。在曾布的大兒子迎娶王安石族中侄女前,曾布嫡親的三姐,就已經嫁給了王安國。

  曾布聽官家正說著褒揚姚歡的話,不知怎么就轉到了自己給朝廷當差的外甥身上。

  他一時摸不清路數,先應承了,如實稟報道:“官家所言正是。平甫的次子王斿,也就是臣的外甥,如今提舉京師榷貨務對遼易貨司一職。”

  趙煦此刻心緒平復了許多,又將屋中人都掃視了一遍,轉向姚歡道:“此前朕與皇后去你鋪子里小坐,你提及,大食的胡豆,可由京師榷貨務做做文章,運往河北榷場,賣給遼人?”

  姚歡打了一個激靈。

  這事兒,天子真往心里去了!

  她忙俯首稟道:“官家與圣人回宮后,民婦細思了好一陣。胡豆,由朝廷出面販售給遼人,可參照兩宗貨物。一是番商的香料。二是南方的茶葉。倘使我朝不引種胡豆,可如香料那般入舶,由榷貨務與市舶司接洽交割后,輸往河北。倘使我朝引種胡豆,因只能如茶葉那般種植于南方,則可效仿茶政,由商人運至河北、入榷場交易。”

  姚歡頓了頓,補充了至關重要的一點:“胡豆,與茶葉不同。茶葉焙育后,若儲存得法,可放置經年。但這胡豆,只有在生青干豆時,方能遠途海運陸運。一旦經過焙火,則香味極易散失殆盡。故而,不論我朝是入舶,還是引種,若販往河北榷場,頂好在幾個榷場附近設置烘焙場。”

  趙煦聽她已考慮得這樣細致,頗為滿意。

  他又想起一節,問道:“以茶事為例,不但有焙育,還有研磨,據朕所知,淮南、東南、川蜀等地,茶場中皆有水力磨茶的機械。這胡豆,朕見你,不也要研磨后再去煮沸飲用嗎?”

  姚歡此際已完全從方才聆聽圣訓的惶惶惴惴中跳脫出來,神思逐漸清明。

  她惦記著蘇頌,便決定將話題引一引。

  “官家說的正是關竅所在。民婦小門小鋪,做香飲子賣,所費胡豆不多,又得蘇公助制的鐵桶滾爐和惠夷槽,民婦靠一雙手,即可見縫插針地將豆粉磨出來。但若大宗交易,自是要考慮像磨茶那般事半功倍。民婦于水運器械一竅不通,本就正要請教蘇公…”

  趙煦嘴角抿了抿。

  這女子,腦子倒快,不動聲色地就給蘇頌說了好話。

  趙煦暗忖,幾次見姚歡,她都不太有躍躍欲試愛出風頭的意味,但若盯著她問,她倒也能侃侃而談、落落大方,不像那些瞻前顧后的臣子們,須先將自己的利益和退路安置妥貼了,才敢開口進言。

  其實她與蘇公,還有那姓邵的郎君,他們倒頗為相似,都是性子還算磊落、遇事有幾分擔當、愿意為友人出頭的。

  想到此,趙煦心頭那根扎了大半天的刺,似乎稍許磨鈍了幾分。蘇頌與皇后之間,說得重些,是外朝勾連內廷,但若擺回常理,其實也就是個仁厚的老者受故友之托,照拂照拂他的孫女。

  趙煦遂轉向蘇頌,軟了口吻道:“蘇公,沈公西去后,國朝上下,最懂水運機關的,便是你了。你雖年邁,此番看來,哪里閑得下來,一心要替朕的皇城司辦案。你便將這工夫,花去烘焙、研磨大宗胡豆上吧,替朕弄回些遼人的銀子來。”

  他又望著曾布:“樞相,你外甥王提舉,朕記得,是蘇子瞻門下?”

  曾布對此倒沒什么戰戰兢兢的。

  他曾家和蘇軾、蘇轍素來有交誼,他曾布從未隱瞞過趙煦,甚至還為蘇迨留京求過情。

  再說了,官家將他放在樞密院,與首相章惇和次相蔡卞制衡,某種程度上也是看中他與不少元祐臣子的私交甚好。

  大宋歷代皇帝的“異論相攪”理論,眼前這位青年天子,也出自趙家正統的教化,豈會放棄這樣精妙的帝王術?

  曾布于是頷首道:“小甥王斿少年時,向往蜀學,臣便引薦他去蘇學士處請教。”

  趙煦沉吟須臾,看向這屋中最后一個他還未發問的人——邵清。

  “朕本想著,今歲殿試或可見到你,不料你倒入了國子學醫科。邵靜波,朕聽姚氏說,胡豆是你幫她弄來的?今后若朝廷正式入舶胡豆,你可不許再做此事。”

  邵清在開封住了七八年,熟悉大宋的入舶規矩,一聽就懂天子的意思。

  在大宋,譬如,關于香料,海船運送大食等地的香料靠岸后,由廣州、登州等宋廷下轄的市舶司負責抽解、和賣,然后分別送入內香藥庫和榷貨務。

  內香藥庫服務于皇室,拿走的是最好的香料。剩余的香料則全部進入榷貨務,再由榷貨務定價、抽稅后轉手賣給私人商戶。

  因此,如果趙煦決定由宋廷出面,對于咖啡生豆進行像香料那樣的官買官賣,邵清自然不可以打著胡人朋友分享隨身之物的旗號,給姚歡弄咖啡豆。

  否則便是走私。

  但邵清,倒是不卑不亢,正色稟道:“官家,因姚娘子煮的這胡豆飲子著實好喝,草民也好奇詢問了番客朋友。這胡豆樹,三年即可長成掛果。若能由海外入舶,改為在大宋廣為種植,自是最好。嶺南荒野,不出糧米,如淮南、東南各路種茶一般,倒是良策。既然如今的茶政已改,胡豆亦可由榷貨法改為通商法。”

  姚歡不懂茶葉的具體采摘焙育之法,也不懂茶葉的品鑒,但作為唐宋史愛好者,北宋的茶政,她有基本概念。

  邵清所言,指的是朝廷對于茶葉貿易的管制政策,前后不同。仁宗朝以前,南方所產的茶葉,不可以私賣,茶農必須賣給朝廷設在南方的六個榷貨務和十三個山場,朝廷再統一賣給茶商。當時,只有蜀地曾經可以自由通商、私賣茶葉,但范圍不可超出蜀地。

  這個政策,到了仁宗以后,就改了。淮南、江南、福建等盛產茶葉的地區,也可以自由通商賣茶,朝廷抽稅即可。

  因此,邵清的意思很簡單,乃是建議趙煦,真到了胡豆能在南方大面積種植、出產的時候,對于胡豆的管理,應也像茶政那樣采用自由通商法,而不是鹽政那樣的官營法。

  趙煦將幾人的話都聽了,胸中又敞亮了不少。

  他對曾布道:“樞相,這幾日你引蘇公、邵郎君和姚氏去一趟京師榷貨務,與你外甥王斿商議商議河北榷場烘焙、售賣胡豆之事,讓王斿弄明白后,寫個劄子給朕。邊關榷場,都是所在路州的禁軍督監,論來也算和你樞密院沾點邊。若能給朕從遼人口袋里再弄回些白銀,做了軍餉去打夏人,你這個樞相也算是給朕分憂了。對了,再讓王斿去信問問惠州的蘇學士,彼處的氣候和土質如何。”

  曾布俯首稱是。

  自己的外甥,以及姚氏,受官家看重,這當然是喜事,“做了軍餉去打夏人”這樣與他的邊事立場相左的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但立在一旁的邵清聽來,趙煦那句“給朕從遼人口袋里再弄回些白銀”,卻仿佛石子兒投湖,驀地令他驚醒了幾分,繼而惘然起來。

  他意識到,自己今日,竟好像忘了他其實姓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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